老院长刘敢爷爷的模样跟林枫记忆中的不太一样,国字脸上爬满了皱纹,鬓角花白,灰色的中山装虽然干净,但上面打了不少补丁。老人家已经年过六十,人却中气十足,好似庙里的怒目金刚。
林枫记忆中停留的画面还是九五年老院长病危,他从江口赶回西洲见到的骨瘦如柴,已经处于弥留之际的老人。那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老院长,牵挂的还是他养育大的孩子们。
老院长姓刘,名敢,今年六十二岁,人称“石敢当”。他是育婴堂最早收留的孤儿之一,长大成人后没地方可去,就留在里面帮忙。建国以后,育婴堂被国家收回。那时候,政府各部门都缺人手,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管理,作为育婴堂留下来人员里面最有威信的一个,他被任命为院长。
这个院长一干就是一辈子,不过老爷子乐在其中,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福利院的孩子们。
过去的年代,政府拨给福利院的经费有限,为了让孩子们能够吃饱穿暖,健康成长,老院长费尽了心血。
那些年老院长带领孩子们一起到后山开荒种庄稼,在福利院后院喂猪养鸡等长大后再拿去卖,既改善了院里的生活,又锻炼了人。至于回收废报纸、酒瓶,捡废铜烂铁换钱的事情,他偷偷地不知做过多少次。林枫记得最清楚,八十年代初,西洲出现外来民工,他们没什么文化,不认识字,只有请人代写信回家,老院长就利用周末去城区摆代写书信的摊位来赚钱贴补福利院的开支。
“榕树之家”福利院只是一间镇属的小单位,好几次上级部门想要把它裁减掉。老院长他们这些工作人员可以转入镇政府上班,院里的孩子们却要到另一家福利院去生活。不是每一家福利院都像“榕树之家”这么好,另一家福利院的黑暗内幕连远在石桥镇的人们都时常听说。为了福利院的孩子们,老院长站出来据理力争,死不让步,一直闹到市政府去,好不容易才把福利院保存下来。
类似的事情还有许多,老院长一心为了福利院的孩子,所以人们尊称他“石敢当”。
前世老院长对封凌的影响很大,“踏实做事,清白做人。”是老院长送给他的座右铭。
封凌的前半生就是按照老院长的教诲去做的,他在社会上打拼,再苦再累再落魄,也没有做过坏事。只是天不佑好人,最后封凌被逼走上疯狂的道路。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时老院长已经去世多年,不用为他担忧伤心。
“刘爷爷!”林枫眼眶湿润,想大声地呼喊,可是却只能哽咽。
林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老院长也发现情况不对,少年一身香江新潮服饰,一看做工和样式,在西洲绝对找不到同一款。何况少年身上还散发着一股独特的书卷气,气质不凡,怎么看都不太可能是坏人。
老院长的怒气消失,多了一分谨慎:“你是从外面来参观的客人?”
林枫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用力点点头。
今天一路走来,林枫收获了无数怪异的眼神。他这身服饰,独特的气质,跟刚刚在开放大潮中觉醒的内地人格格不入。果然,知道林枫的身份后,老院长沉默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变成了某种虚假的热情。
林枫的心在下沉,他宁愿不要。现在的他是外人,来自所谓外面的世界,对外开放没多久的华夏大多数人还不能正常看待香江来客,老院长眼神里就隐藏着疏离和戒备。
难道这就是命运改变的代价?前一世,福利院里的那些温馨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林枫滚烫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
看到面前的少年忽然流泪,老院长微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面前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跟福利院里其他的孩子是一样的。
他的神情变得有点慌张,犹豫片刻后上前轻拍少年的肩膀:“不哭,不哭!”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样东西。
老院长递过来的是一块巧克力。
这块巧克力唤起林枫的美好回忆。
福利院里的孩子很多,工作人员却没几个,照顾起来很困难。幸好西洲有一些爱心人士,常常到福利院帮忙并捐赠一些东西,这在那个物资缺乏的年代可帮了大忙。
其中有一位漂亮温柔的大姐姐,不仅自己来院里教孩子们读书,还会带来这个年月非常稀罕的巧克力。能吃上一块,是那时福利院孩子最大的幸福。
那位大姐姐留下的巧克力,平时被老院长珍藏着。只有孩子生病或者思念亲人伤心的时候,老院长才会拿出一块来哄他开心。
林枫慢慢地剥开巧克力的纸,轻轻地放在嘴里。甘辛酥冽,不久,一股苦涩的回味在心底漫起,他的眼泪又一次落下。过了一会,他猛然转身,向着大门外跑去。
“没有关系,让他自己安静一下就好。”云之雅强笑着打发走招待所的服务员,自己也回到隔壁的房间,她有一种快要疯掉的感觉。
这趟旅程,最初还挺顺利,谁知道一到西洲就全乱套。
昨天云之雅去市政府进行商务活动,担心林枫无聊,还专门请人陪他游玩。没想晚上回到招待所才知道,这小子竟然甩掉导游,失踪了一整天。头一天的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今天一大早又不见了人影。好容易下午人回来了,却没精打采的,一进房间就面露狰狞,粗暴的反锁房门,把她跟服务员拒之门外。
云之雅趴在床上,捶打枕头,想要大声咆哮。
“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云之雅想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怎么会这么疯狂,竟然会相信一个小孩子,还跟着一起来西洲胡闹。
云之雅从美利坚回到香江后才第一次见到长大的林枫,傻傻的,被他婶婶王佩芝保护得过于单纯。前一段时间的愚人节闹剧她也听说了,爆笑之余还有点同情这个少年。
最近的见面,闹出图书馆的乌龙事件,捡到的笔记本打破了她一贯的平静生活。也许是少年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也许是以前对林胤天的崇拜,当林枫说出那些不可思议的话,云之雅选择了相信。
如今看来是个错误,一个我行我素、乱发脾气的小孩子怎么可能做成大事,明天一定要狠狠教训一下他。
上午在“榕树之家”福利院,林枫吃完老院长给的巧克力,一言不发地突然跑开。他一路浑浑噩噩,怎么回到市区都不清楚,回到招待所后就把自己关起来。
重生以来,他的内心深处一直焦虑不安,新的身份、新的生活让他无所适从。
这种焦虑不安让他非常想念老院长,想念前世在福利院里的日子。
今天终于走进福利院,终于跟老院长见面,然而心中的美梦却破碎了。
看到老院长疏离、戒备的笑容,伙伴们羡慕、畏惧的眼神,他千方百计来到西洲,想要找的安慰,原来只是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现在“啪”的一声,那个肥皂泡被戳破。
他跟他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曾经的美好记忆只是他自己单方面的想象。
在这个平行的世界里,封凌这个人根本不存在。
院长爷爷只是一个普通老人,寄希望他给予安慰、点拨迷津,不过是对父辈的虚幻崇拜。院长爷爷为福利院的孩子操心已经够辛苦,怎么还能劳累他来关心陌生的自己呢。
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呢,他嘲笑自己,男儿当自强啊!
睡梦中,一个木讷的白发中年人蹲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无声的痛哭,一个青涩的俊秀少年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时间仿佛构成一幅停滞的画面。不知什么时候,白发中年站了起来,走到青涩少年的对面。两人面对面,视线凝聚在一起,双手紧握在一起。忽然,握在一起的手指发出白色光芒,从手掌到手臂,从肩膀到全身,两人被白色光芒包围。两个人形光团开始移动,渐渐合并融合在一起,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整个世界。
房间里,床上沉睡的林枫似乎很激动,紧闭的眼角溢出两行泪水。没过多久,抽搐的面容变得平缓,少年进入酣睡状态。
仙女湖畔,呈现在云之雅眼前的是一片碧绿绵软的草坪,两侧是通向湖边的小路,周围的土山上遍是苍松茂竹。沿着小路来到湖边,艳阳当空,水映荷花,杨柳抚岸,微波轻舟,景色多美啊!
坐在岸边的石椅上,青青的柳条随着湖风飘摆,黄莺在树枝上鸣叫,太阳暖洋洋地晒在身上。石椅后,是纤细柔软的草坪,前面,是碧波荡漾的湖水,云之雅感到一切都充满了生机,给人带来无穷的希望,昨晚的那些烦躁沮丧早已灰飞烟灭。
今天的林枫,好像换了一个人,早早的叫醒云之雅。吃过早餐后,一直吵嚷着出门游玩。没有带导游,云之雅跟着林枫,在西洲的大小景点之间穿梭。林枫就像西洲的地头蛇,七拐八绕带着游玩的路线,风景都是那么诱人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