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班师回朝的时候,路过了这一片死城,按理说,凯旋之军应夹道相迎,可是我们已是自顾不暇,哪里还顾得了这些。将军仁慈啊,非但不怪罪我们,还把缴获来的粮草医药,悉数用到了我们身上。”老者眼中的追忆,莫名让人感到心酸。
“你们知道吗,当时朝廷多次派人来督促将军回京,表面上是加以封赏,实际上,还不是怕这么一支常胜之军在外出了什么乱子。对朝廷来说,各处的旱情早已是决堤之势,救是救不过来了,不如让我们自生自灭,待国情稳定,再行规划。可是将军竟然为了一座死城,公然抗旨,他研究了周边地势后,顺水改渠,以涝补旱,终于,让这酌湖的水,一天天清了起来,他救了一城的百姓。”
众人听到这里,却是颇为感慨。
“后来呢,那个将军怎么样了?”不知道谁问的这个问题,再次勾起了众人的心弦。
“后来?”老者脸上露出了丝丝不忍。“谁也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将军从未透露自己的名号,回朝之后,也没了音信。当时人们都说他是神兵,是天上的人物。可是老汉也猜得出来,不怕各位怪罪,老汉活了这么大,今日也是想明白了。先帝昏庸,四处烽烟并起早已让他心生猜忌,一个功高震主的将军,又有了公然抗旨的把柄,回朝之后,哪里还能落得了好?”
一席话,让听者也只能默然,纵是自小家教律法告诉他们应该反驳,却也不知如何开口。
老者抚过石像,老泪潸然。
“将军走后,我们想着立块像给他,可是当时的官老爷说,若将军真是犯了什么错,我们给他供奉,不仅会牵连我们,还会害了将军。我们没敢把这件事透露出去,几个人挖了这个洞,把将军像立在这里,时不时来添些香火。只是,只是委屈了将军。”说着,老者的声音逐渐变得沙哑,看来真是说到了痛处。
“那这些年过去,你们怎么不把石像抬上去?平白让你们的救命恩人不见天日这么多年。”于谣出声询问,看来也是有些不满。
“老汉我也想啊。”老者深深叹了口气,看似无奈,却颇多痛心在里面。
“大概有四年多,青国当时已经是中原四国之一,各地百姓也都过上了饱暖日子,再加上新帝登基,我们就想着去寻寻将军的风声,也好有个名号,可是朝廷竟说从来没有这号人,让我们回去。”老汉又是一声轻叹,“我们没了办法,就想着回去替将军寻个地方先供起来。可是,这酌湖虽广,却没有一处能让将军落脚。”
李菁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文偃却是个没心思的人,出声问道“这又是为何?”
“为何?”老者一声轻笑“时间过去这么久,谁还记得将军的恩情,再加上当时将军行事本就低调,知道此事的也没几个,他们自然是不愿意这座石像坏了酌湖的风景。”
“外面这些个游舫,老汉我真想一把火给他们烧了,就为了办个游舫会,酌湖的水道是一年比一年宽,将军怕是连这最后一片容身之所,也要让他们给撅了”老者满脸愤懑,过后,却又脸色黯淡“可是,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各位公子小姐,你们可千万不能去官府告发我啊,若是让他们知道我在湖堤下挖了个石室,他们还不得活扒了我。”
“这石室本就是你们先挖,湖堤是后来才修的。我们就算去告发你,也没有罪律安在你身上啊。”李菁皱眉道,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老者为何如此怯懦,本就占理的事,还要遮遮掩掩。
谁知老者一听这话,竟是有些急了。
“公子可是有所不知啊,你们这些大户人家自然觉得官府公正,那是因为他们偏袒你们,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那可完全不一样。这湖堤本就关系着他们头顶的官帽,若是让他们知道,湖堤下有一个空洞,管你是什么时候挖的,还不照样给抓进去。老汉我可不能有事,老汉还不能死。”
“胡说,官府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即便是有一两个害群之马,我也绝不能容忍你以偏概全。”李菁厉声斥责了出来,看起来对朝廷的名誉竟是颇为看重。
老者被他吓得没了声音,低着头不敢说话。
文偃于谣见他动了气,却是赶忙上前温劝,“他就是一寻常百姓,犯不着为了这事动肝火。”
“我且问你,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李菁冷哼一声,声音也不再似方才那般谦逊。“若是让人接着开拓河道,你这石室迟早暴露出来,你不是怕自己出事吗,到时候,你和你的将军都得倒霉。”
老汉也皱起了眉头,脸上的纹路又深了几分,“老汉,把这石像抬回家就是了。老汉不是怕死,老汉只是觉得,这天底下总得有人记得将军吧,记得将军的恩,记得将军的好。若是老汉也没了,这石像...哪里还配得上将军呢。”
李菁闻言一怔,纵是冷酷如他,也不免被这个解释揪了心。
“那方才那位先生,是你所说的这个将军吗?”于谣说出了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
老者看向于谣,眼神有些微弱。“不知道,我也不清楚。”
“你不是见过那位将军,怎会认不出?”于谣疑惑道。
老者摇了摇头,“许多年过去,我哪里还认得出,不过,他们给我的感觉不一样,应该不是吧。”
于谣看起来有些失望,她几乎认定这个男人就是当年那位将军,画得出这等美人的绝不可能是个庸碌之人。
“行了,你们想知道的,小老儿也都说了。”老者摆了摆手道“过几****把石像抬回去就是,你们走吧。”
几人相望而视,最后看了一眼那将军,一齐走出了洞穴。
“方先生呢?”
出了枯井的几人发现,方牧墨清却是没了踪影,只有虎子还在这里等着。
“先生身体忽有不适,就先回去了。”虎子回道“先生让我在这里等各位,把这张字条交给于姑娘。”
说着,虎子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条,正是方牧作画用的。
于谣接过字条,上面是几行娟秀的小字,想是墨清代笔。
“写了什么?”文偃见于谣望着手里的纸条出了神,好奇地问道。
“没,没什么,”于谣摇了摇头,“方先生说他身子有恙,先行一步。”
说完,于谣又把眼神望向了别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黄昏,院内。
“咱们这么走了,不就等于不打自招了吗?”
方牧手里正提着水壶,摆弄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墨清陪在身侧,时不时地添些乱。
“什么叫不打自招。”方牧放下手里的东西,好整以暇的看着墨清。
“......”墨清却被他认真的神态看的有些羞涩,眼神躲躲闪闪,也忘了回话。
方牧见她变得奇怪,不觉失笑出声。“现在我是谁,他是谁,都已经不重要,就算他们知道又能怎么样,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最多也就是些许谈资,哪里出的了什么乱子。”
“嗯。”墨清轻声应道。
“不过,我也是没想到,这些年过去,救了自己一命的,竟然是我自己。”方牧说着颇有几分感慨。
墨清也是有些后怕,若是当时两人真的跌死崖下,自己做鬼也不会安生吧。
“对了。”墨清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年你为什么抗旨不遵,留在江下?”
闻言,方牧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为什么,我也忘记了。应该是不忍这一城无辜百姓,就这么没了吧。”
听到这个回答,墨清还是颇为不解“你不知道,当时朝廷里的人都说你是傻了,平白落了这么一个把柄在皇帝手里,而且你与晋王素来不和,江下又是他的领地,你这么做,不是白送了个人情吗。”
方牧微微一笑,摆手道“谁知道呢,不管那些,总之现在这里再没有过往,只有你,和我。”
这句话却是让墨清又闹了个大红脸,真是闹不明白,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女将军,怎么脸皮就这么薄呢?
“你...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答应你的事...”方牧微微一愣“我答应你什么了?”
方牧莫名的语气顿时让墨清急了起来。“你,你说过要给我画张画的。”
方牧想了想,自己好像没这么说过。
“我记得,我是说我画不出来,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看着墨清急的仿若随时要哭出来,方牧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不管,你今天就要给我画。”
方牧见墨清耍起了小孩子脾性,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浓。
“行了。不逗你了。”方牧拉过她的手,轻声笑道“不就是画张画吗,你想画几张,我就给你画几张。”
“真的?”
“真的。”
“要比辛岚的好看。”
“嗯,可以。”
太阳转眼间垂到了边角,用温而不温,闪而不闪的余辉,滋润着每一个懂得欣赏它的人,却不知,多少浓情的种子,只有在这时,才会逐渐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