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家庄,吴大山顾不上歇歇脚,立即招呼救护队员将连钱草清洗干净干,带领大伙进行加工。他将草药制作成好几种样式,嫩绿的叶子捣成糊状,用于敷伤口;粗硬的梗茎煎成药汤,用来清洗伤疤。草药制成后,他和刘医生、罗梅一起,给罗复华和其他伤员敷上。以前石灰粉敷伤口,会有剧烈的烧灼感,疼得厉害。改用连钱草后,伤员们只觉得伤口阵阵清凉,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敷上去观察几天,果然见奇效。一些较轻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伤势重的地方也有明显好转,连钱草的疗效超过吴大山的想象。
一边治疗,吴大山一边又根据药的原理,在连钱草中加入其他配方,进一步试验疗效。他发现,加入其他配方后,草药的止血生肌效果更好。最令人欣喜的是,敷用这种草药后没发现任何不适反应。经过半个月的治疗,有些伤势轻的伤口已渐渐愈合。一般而言,大部分外伤治好后,伤口或多或少会留下疤痕,而用连钱草配制的草药治疗,伤口愈合后皮肤竟然光滑如初,就像没有受过伤一样。罗复华的伤有好几处,大都是重伤。尽管如此,几处皮外伤也已明显好转,但骨头伤情况依然严重,他的胳膊不能动弹,腿也不能正常行走。看那样子,完全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这天深夜,罗复华一家都睡下了,吴大山悄悄打开《吴氏药典》,在油灯下翻看。这一次,他不是想从药典中寻找偏方,而是要把自己的发现记入药典。
老阿爸说起《吴氏药典》时屡屡说过一句家训:“读出来,写进去。”意思是作为吴家传人,对药典内容要熟记于心。但又不能光从药典里索取,而要善于发现、善于钻研,要把自己的发现写进药典,使药典的内容不断丰富、完善。几代人延续下来,药典越来越厚,内容越来越多,就是因为每一代人都遵循了这句家训,都记载了自己的发现,都对药典有所贡献。
吴大山对药典里的知识早就烂熟于心,但多少年来他只做到了“读出来”,从未“写进去”过。如今他终于尝试“写进去”,能在药典里记述自己的发现了。他翻到药典的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开始记载自己对连钱草的发现,详细描述连钱草的外观特征、生长环境、加工方式、功能疗效等等。想到自己也能够对《吴氏药典》有所补充、有所奉献,他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一种幸福感、荣耀感。
记录完毕,夜已深,他起身来到窗前眺望夜空。天空月明星稀,客家庄沐浴在水银般的月光下,柔美而恬静,这景象与永定乡间毫无二致。蓦然间他又想起永定老家,想起老阿爸,想起何美英。想着想着,眼角不知不觉就湿润了。
次日,林秉宗、林秉华来客家庄探望罗复华,兄弟俩带来两只又大又肥的嫩母鸡,让罗复华滋补身体。罗复华妻子有孕在身,行动不便,罗梅便忙着端茶倒水招待他们。林秉宗来过客家庄,跟罗复华一家都熟悉,一进门就有说有笑,很随意。林秉华则是头一回来这里,他以前跟罗梅极少接触,猛然发现罗梅亭亭玉立,洋溢着客家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一时间有些忘神,罗梅给他倒茶,他却直勾勾盯着罗梅,忘了接茶。
林秉宗查看罗复华的伤,欣慰地说:“情况比我想的好得多,没想到你恢复得这么快。”
罗复华告诉说:“客家义军好些伤员已经康复,只是身体还比较虚,再养一养,又能参加战斗了。”
林秉宗惊讶地问:“客家义军伤员也不少,好几个伤得还很重。你们怎么治疗的?”
罗复华说:“这得问大山,他找到了特效药,治疗外伤很见效。”
林秉宗马上对吴大山说:“大山,你给我们闽南兄弟也治一治吧。”
吴大山问:“你们的伤员情况怎样?陈方陈奎还给大家治疗吗?”
林秉宗很难过的样子:“他们也在治,特别是陈方,治疗很用心,每天起早贪黑忙个不停。但他们兄弟俩医术终归不大灵光,加上药品短缺,治疗效果很不理想。闽南伤员的情况可以说很糟,前天一个重伤员死了,还有两个伤员情况也危急。我本来早该来看复华,就是因为要帮忙照看伤员,脱不开身。”
吴大山说:“这几天我也想去看看闽南伤员,但又不敢去。”
林秉宗一怔:“为什么不敢去?怕路上遇到日本人?放心,日本人还没有发现我们藏在那里。”
吴大山叹息一声,“陈奎早跟我说过,闽南义军的伤员由他们治,客家医生不能插手。都是行医的,我不愿意同行之间起什么纷争。特别是现在,要是因为我言行不当,闽南义军和客家义军闹起纷争,那岂不是误了大事。”
林秉宗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分那么清楚。闽南义军、客家义军都是抗日义军,受伤的都是抗日勇士,如果能治而不让治,让他们受苦甚至等死,怎么对得住这些好兄弟。大山,你一定要帮这个忙。陈方陈奎那边我来解释,你尽管放心去医治。”
吴大山说:“这样就好,我打点打点就跟你们去。”
林秉宗忽然想起什么,又说:“有件事要先跟你讲清楚。闽南义军靠几位老板捐助维持生计,现在经费越来越拮据。你给大家治伤,我一时没法给你医药费。但这个债我会记着,等赶走日本倭贼,生活恢复正常,我会好好酬谢你。”
吴大山忙说:“怎么说这样见外的话。你、我、复华是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们打日本,命都豁出去了。我没参加打仗,只做点份内的事,怎么能计较酬劳?”
吴大山让罗梅帮忙赶制了一批药,又去找刘医生,叮嘱他照看好客家庄的伤员,随后就带上药品,和林秉宗、林秉华一起,来到闽南义军宿营的妈祖庙。
林秉宗领吴大山查看伤员情况。吴大山发现,闽南伤员的治疗情况果真很糟,好些伤员伤口恶化,有的化脓,有的溃烂。因为药品缺乏,有的伤员几乎没敷什么药,只是用布简简单单裹住伤口。伤员们有的躺在简陋的木板上,有的席地而坐,个个面带苦色,**不止。
陈方、陈奎正在给伤员换药,看到吴大山,两人都怔了一下,眼神充满戒备。林秉宗把他们叫到一边,轻声解释:“吴医生是我请来的,他找到了一种药,治疗外伤效果很不错,好些客家义军的伤员已经治好了。”
陈奎脸色铁青,冷冷说:“陈记药铺的药材比吴氏医馆要齐全得多,他来台湾才多久?开医馆才几天?能有什么好药?别蒙人了吧。我们兄弟俩一心一意为闽南乡亲治伤,自从战争爆发,我们就没闲着,没日没夜围着伤员转,常常累得水都顾不上吃一口。伤员情况总体上在好转,有些人恢复得慢,并不是我们不尽心,更不是我们没本事,而是因为伤势实在太重!我们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你怎么不相信我们?你不相信闽南医生,却相信客家人?让他走吧,闽南人的事不要外人来插手。”
吴大山就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陈奎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一时间他不禁有些尴尬。一些闽南伤员听了陈奎的话,也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
林秉宗耐心地说:“你们兄弟俩的确很辛苦,但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吴医生有更好的药,我们为什么不用?伤员早一天康复,就能少受一天罪。你们也不想让兄弟们受伤痛折磨吧?再说早点儿治好伤,还能早点打倭贼呢。”
陈奎依然气哼哼的样子:“吴大山的药是新找到的,毒性大不大不好说,他不是想拿我们闽南人当试验品吧?”
陈方觉得弟弟说话越来越离谱,就劝告道:“陈奎,话不能这么说!吴医生不是外人,他来妈祖庙是为了帮我们。不能这么说话!”说着又转向林秉宗,担心地说:“用新药确实要慎重,一旦用得不对,反倒会耽误治疗。万一出现这种情况,我们担不起责任。”
吴大山走上前解释:“这种药我们已经试用过,没发现不良症状,可放心使用。陈医生,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闽南兄弟早点康复。大家康复了,能够早点赶走日本人。”
陈奎气急败坏,冲伤员们嚷嚷道:“你们谁相信他,用他的药,就让他包治到底,我就不管你们了!”
伤员们一看这阵势都有些犹豫。有些人虽然感到陈家兄弟的药疗效不明显,但陈家兄弟毕竟是闽南人。现在若请客家医生医治,明摆着就是驳陈家兄弟的面子,担心日后不好相处。
僵持良久,一个伤势较重的伤员说:“要不我来试试吴医生的药吧,效果好的话,你们再用。效果不好,我也认了,谁我都不怨。”吴大山便来到他身边,细心地为他检查伤情,清理伤口,敷上草药。一边劝慰:“你先试一次,过两三天感觉有好转,再接着敷。如果没有好转,说明这药没效果,那就继续用原来的药。”
旁边几个伤员见状,也忍不住说:“吴医生,我也试试,麻烦你。”吴大山便又给他们敷药。
陈方和陈奎漠然看着吴大山,脸一阵红一阵白。其他伤员不言不语,仍在观望。在妈祖庙待了个把时辰,请吴大山敷药的伤员不到四分之一,比原来预想的少得多。吴大山灰溜溜离开妈祖庙。林秉宗担心路上不安全,便送他回去。一直送到离客家庄很近的地方才告别。
回到罗复华家,罗梅问起情况。吴大山介绍一番,罗梅生气地说:“你跑这么远的路给他们治伤,一分钱都没收,想不到热脸贴了冷屁股!大山哥,以后别管闽南人的闲事了,就算他们找上门来也不要管。闽南人的伤治不好,是陈方陈奎的事,怪不到你头上来。”
几天后,林秉宗忽又急匆匆来到客家庄,找到吴大山:“伤员们让我来找你,大家都想敷你的药。大山,你再帮帮忙吧。”
罗梅快人快语,抢白道:“去做什么,你们闽南人看不上我们,我们干吗管那闲事。”
吴大山却说:“莫讲赌气话,莫讲赌气话。”立即收拾东西,跟林秉宗出发。
来到妈祖庙,伤员们正眼巴巴地等候着他们。原来,前些天敷过连钱草的人,伤势明显好转。其他未敷草药的,伤口恢复缓慢,有的还出现恶化。两相对比,伤员们发现吴大山的草药确实很神奇,于是纷纷央求林秉宗,让他把吴大山请回来。
吴大山一一给伤员们清理伤口,敷上草药,忙个不停。陈方陈奎完全被冷落到一边,兄弟俩闷闷地坐在庙前台阶上,表情很不自在。吴大山招呼陈方,“陈医生,你们过来帮帮忙啊。”陈方迟疑一下,走过来帮吴大山敷药。陈奎则不予理睬,独自走到妈祖庙外面,无所事事地溜达。忙活了个把时辰,吴大山和陈方给所有伤员都敷了药。
吴大山在妈祖庙住了一夜,为伤员们做了仔细检查,第二天才返回客家庄。过了几天他又来到妈祖庙,为闽南伤员换药。经过一段时间的精心治疗,闽南伤员伤势也稳定下来。大家对吴大山的医术深感敬佩,跟吴大山的关系也融洽许多。
陈方觉得自己耽误了大家的治疗,心里极是愧疚,对伤员照看得格外殷勤细心。一些闽南伤员原本对他有些怨言,见他对伤员如此用心,慢慢也转变态度,不再埋怨他,好些人还夸奖起他来。
陈奎这些日子则无所事事,也不参与照顾伤员,成天东溜溜西逛逛,有时甚至不知去了什么地方。陈方忍不住就责备:“你成天游手好闲做什么,怎么不去帮忙?跟吴医生聊一聊,也能多学点东西。”
陈奎气哼哼地说:“帮得再多,他们也把功劳记在吴大山头上。吴大山表面上给闽南人治伤,实际上是砸我们的牌子。你看吧,前段时间我们忙前忙后,没少费心思,现在有的人竟反过来埋怨我们。连闽南人都不信任我们了,往后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我早说过,吴大山把医馆开在我们前面,会挡住我们的风水。你看现在,吴大山这不就把我们饭碗抢了!”
陈方说:“光抱怨有什么用,吴大山的药比我们的强,我们还是好好跟人家学着点吧。”
陈奎不屑一顾:“跟他学?他算老几?他让我们抬不起头,我还得跟他学?我咽不下这口气!这里也用不上我了,我也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县城去。”
陈方说:“伤员都在这里,你回县城做什么?伤员都是邻里乡亲,扔下他们不管,自己跑回县城,多不合适!”
陈奎不再搭话,独自离开妈祖庙。陈方感觉他的做法不妥,又阻止不了他,只好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