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小方。”刚到宏远大门口，和肖阳一直在低声交谈的那个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掏出一包中华，抽出一根递给方生。肖阳和方生打个招呼，直接回办公室了。
“哦，你今天送货？”这人和方生见过几次面，谈不上熟，甚至方生连名字都叫不上，方生接过烟，随便应付着。
“不送，有两个零件的图纸找肖阳确认下。”中年男人给方生点着烟，自己也点了一根，“听说你也到采购了？”
“是，刚调过来。”
“你们宏远的采购可不太好做，我早就跟你们全副总说过李建做这个位子不合适，脑袋太不开窍了。”中年男人说的风轻云淡，方生就有些蒙圈了，这随便抓个供应商似乎对宏远都了如指掌，和方生说话都是这般肆无忌惮，。方生感觉自己有些可笑，自己在宏远这十余年还真是白混了，还不是一般的白混。自己对宏远来说，也许只是头会干活的驴子。
“笑什么?”
“没有……那个，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咱改天聊、改天聊。”方生感觉和这些人真没什么好聊的，自己刚接手这个工作，遇到的每一个和宏远有生意关联的人，几乎都对宏远了如指掌，在宏远似乎都有很深关系，实在是聊不下去了。
“那行吧，我也刚好要回去，你看哪天有空，咱们兄弟坐坐，吃个便饭？”
兄弟？这也许是方生到采购以后听到的最多词汇吧，这些做生意的真的是四海之内皆兄弟了。
“呵呵，再说吧，怎么称呼你？”方生扔掉刚烧了半截的烟茬，看向中年男人。
“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呵，小方你可真行，好，今天就当再认识下吧，叫我老谈吧。”黑瘦中年男人从名片夹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方生，方生伸手接了过来。
方生现在才知道这个男人叫谈玉伟，开了一家叫鸿展的实业公司，主要是做机械加工方面的东西。
“那好，小方，我走了，有机会兄弟们一定坐坐。”谈玉伟和方生摆摆手，上了金杯车面包车。
办公室里，方生整理了一会李建留下的单子，乱糟糟的一片，就像方生现在的心情，总感觉有些惴惴不安，方生实在是没有心情再整理下去。方生想起了自己刚来宏远那会，自己从农村出来，没什么学历，宏远包吃包住的待遇让方生感觉很满足。自己工作也很努力，中间自考了个大专文凭。在宏远的时间久了，慢慢的磨掉了方生曾有的棱角，再也不是那个透露着淳朴的农村孩子了。刚进宏远时，别人对他爆一句粗口，方生都恨不得冲上去跟别人拼命，可现在呢，走在大街上，就算有人骂他，方生都懒得回头。这也许就是成长吧，可代价是丢弃了曾经的自己。以前，方生从来没考虑过离开宏远的事情，他很知足，每个月用不了多少钱，几乎都给了家里，如果没什么意外，方生甚至想过自己可以干到宏远倒闭。这半个月，方生想的比任何时候都多，想想自己的家人，想想自己的经济状况，方生第一次想到了危机这个词。
正在小方出神发呆时，肖阳端着茶杯从茶水间过来了，走到小方办公桌前停了下来。
“嗨，小方。”肖阳叫道。
“哦……”方生回过神来，调整了一下坐姿，“什么事？”
“李建怎么样了？”
“他上午被……”
还没等方生说完，办公室门禁警报嘀地响了一声，玻璃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李媚儿进来了，眼睛红红的，径直走向了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下，双手抱在胸前，不在言语。
肖阳眉毛挑了挑，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阿媚，你没事吧?”王英站起身，伏在李媚儿办公桌前，轻声问道。
李媚儿没有说话，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上那无尽变化的几何体。
办公室里刚刚还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几个女人，此时都安静了下来，回到各自的位子上看似认真的做着事情。李媚儿坐了一会，站了起来走到方生的桌前，伸手在方生的桌子上敲了几下，方生抬头看向李媚儿，那有些微微红肿的眼睛，分明是不久前刚哭过留下的痕迹。
“阿媚……”方生站了起来，老全的脾气方生了解，虽然不至于对李媚儿说什么粗话，可那语气也不是一个女人所能够承受的。
“麻烦你晚上加个班，把李建留下的资料整理一下，另外将所存在的问题怎样解决，写个报告出来，明天早上交给我，晨会之前全副总要。”李媚儿态度冷漠的看着方生。
“明天要？我不一定做的出来……”方生感觉很为难，李建留下的东西乱成一团，有些单据甚至都没有，只是在做了个表格记录有这个案子，怎么去整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整理出来的，之前李建也没有认真跟方生交接过，这让方生怎么去做。
“明天早上上班之前，必须交上去！”李媚儿不等方生说完，冷冷丢下一句话，向办公室门口走去。“全副总讲，如果做不到明天你就和李建一起走。”刚到办公室门口，李媚儿转身又说了一句，离开了办公室。
“他怎么能这样！……”方生本想解释做不到的原因，可听到后面一句，方生悻悻地对着离去的李媚儿吼了一句，想马上冲到老全办公室去理论，可转念想到自己就这样冲过去，那下场不用猜也知道，和李建一样被宏远赶出去，老全这个人最忌讳的就是别人顶撞他，哪怕这个人平时工作再优秀，和他关系再好，一旦言语不和，他不会念半点情分。想至此，方生颓废的坐在了位子上。办公室其他人，相互看了看，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这几个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发包的岗位走马观花的换过那么多人，谁来谁去她们已经习以为常。私下里都在讨论方生能在这个位子上呆多久，但今天看来，这个家伙也许会是发包岗位上最短命的吧，干了一个月不到就要滚蛋了。
方生一直想自己的生活简单些，就是赚钱养家，不求能赚多少，只要安稳就行，他一直也是那样去做的。可现在的情况让方生有些动摇，如果真因此离开宏远，再去找工作，自己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是不是还能找到像现在薪水的工作？方生有点不太自信。网上有很多关于农民工高工资的帖子，说工地上的农民工工资高的离谱，比一个都市白领都要赚的多，可作为一个农家子弟，方生了解那份收入背后的艰辛，那些农民工也不是常年都有收入，一年有将近一半的时间没活干，那份苦也不是谁都能吃的。可如果真让方生去工地干活，方生又不甘心，自己在这那么努力、考文凭，还不是想有个体面的工作、稳定的收入。方生有时候不想有太复杂的心态，一直认为想的太多会很累。可现在呢，要么干下去，要么离开宏远，方生很矛盾，从内心来讲方生不愿离开。可在采购岗位上一旦开始，那些利益纠葛、勾心斗角都会接踵而来，这是自己不愿看接触的，方生长长半躺在座椅上，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方生握紧的拳头松了下来，来到李建的位子上，翻箱倒柜，将所有的纸质文档都翻了出来，堆了满满一桌子。
办公室里的人都注意着方生的举动，这可怜的家伙。
“小方，你好辛苦哦。”王英第一个站出来，走到正在整理资料的方生面前，笑嘻嘻的说道。
方生没有理她，甚至都没有抬头看她一眼，认真的看着每一张单子，将这些单据按照时间段一叠一叠的整理好，有些单子已经有些发黄，散发出一股霉味。王英看方生没有理自己，自感没趣，撇了撇嘴。
“还真以为自己是这块料。”小声嘀咕着，回到座位上，继续插上她的耳机。至于方生有没有听到，那就不知道了。
一工作起来，时间过得飞快。方生在方寸间的腾挪上，不知不觉就到下班的时间了，办公室的女人们拎着包，有说有笑的离开了办公室，没有一个人和方生打招呼，也没有一个人同情他的遭遇，对她们来说，这也许只是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而已。
一下午的时间，方生将纸质表单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李建在每个单子上将该工程做没做过、什么进度，都用铅笔标明，省去了方生不少时间。加上自己前些日子整理的，陈锋以外的案子基本上都结案了，没结案的也是几个正在施工的。陈锋没结案的工程，方生粗略的计算了，从墙面修修补补到车间改造，有一百七十多件吧。这么多，看着报表上的数字，方生咂了咂嘴。这一百七十多件，少说也得几百万吧，方生心里暗自嘀咕。如果按照李道明说的来计算，陈锋这一年多赚的钱，按自己现在的收入，这一辈子自己也赚不来，方生摇了摇头，这也许就是人和人的区别。
急匆匆的到食堂扒了几口饭，方生又赶忙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
方生很意外，在办公室居然还有一个人没走——肖阳，正在认真的盯着电脑屏幕，手在键盘上不停的敲击着。方生和肖阳交集不多，虽然同是发包岗位，可方生负责土建改造、大型工程，肖阳做一些维修、设备更新之类的。看到方生进来，肖阳抬头冲方生笑了笑，继续埋头做事。这个人白天一直悠闲的很，门口和谈玉伟一坐就是半天，在办公室也是喝喝茶、上上网，这晚上加班倒是忙了起来了。奇怪归奇怪，方生还是认真做自己的事情。
方生做了个电子档，将整理好的表单一一登录了上去，将状态、流程走到了哪一步都做了详细的标注。做完这些以后，方生认真的研究起了这些没结案的工程，老全让方生做个解决的报告，方生必须对这些工程有足够的了解，才能有针对性的解决，既然决定做了，方生不想敷衍了事。
公司的流程方生都已经熟悉了，陈锋的这些案子，李建之所以未结，是因为陈锋所做的这些工程都没有经过三家比价，而且已经完工，李建感觉无从入手。如果一家独包就不符合公司规定，可三家比价，去哪里找厂商来陪标？这不是一件两件案子，这么一堆，任何一个厂商都不可能配合去做，再者也不可能一直是固定的三家比价。方生细细的思索起来，到底用什么样的方法才把这些案子结掉，还不会影响到自己。方生担心自己一旦把这些案子结掉，老全他们肯定不会让自己在宏远长久的呆下去，这样即使将来总公司查出问题，他们也可以推的干干净净，把事情都推到方生头上。方生将公司关于采购的SOP指导文件又认真的看了一遍。
公司的流程是采购接单以后，询价、议价、三家比价、发包、审核、签合约等，所有的内部流程走完了，再通知厂商进厂施工，最后验收付款。方生翻看了之前已经结案的工程，发现这中间实际上有着很大的漏洞，因为这中间的流程基本上都集中在采购，除了审核是往上面签、合同由总公司设在广州的法务中心来审核以外，其他都是采购内部自己完成的，这采购的权利其实是很大的。公司管理层签核也没有任何参考，没有施工方案，只有工程概况及需要达到的效果；预算也是形同虚设，是发包人员自己在最终价格基础上略低一些填上去的，这看似严谨的流程却是漏洞百出。如果发包人员和厂商勾结，这其中的水分那不知道会有多少，想到这些，方生回头看了看正在忙碌的肖阳。
办公室除了键盘敲击声就是打印机工作时发出的嗡嗡声，方生将整理好的表单打印了一份，拿的时候装作找单子，将肖阳打印的一叠文件翻看了下，基本上都是议价单，而且是多家厂商的议价单，方生粗略的看了下，这些上面只有这些厂商的公章，没有任何人的签名。只有一家例外，是一个熟悉的名字——谈玉伟，因为今天刚刚看过他的名片，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方生不知道肖阳现在做的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不好意思，这几个案子比较急，所以今天得加班做完。”肖阳急忙将方生手中的单子拿过来，朝他笑笑，转身回到座位。
“肖阳，你发包一个案子，大概需要几天？”回到座位上，方生问的似乎漫不经心。
“哦，这个难说，好做的案子就快点，难做的就慢点，不一定。”肖阳看了一眼方生，随便的一句话便将方生打发了，埋头继续做着他的单子。这个小子是不是看出什么了？肖阳琢磨着，瞧瞧抬头看了一眼正在翻单子的方生。看出又怎么样，他刚到采购，这里面的深浅怎么会是他这个新人所能知道的。自己这样做，是拿了点好处，可相比那些人，自己真的只能算是虾米了。自己享受这额外的福利，上班要被领导骂，下班要被别人背后戳，好处是那么容易拿的？自己这样做，虽然没有领导授意，可也得到了他们的默许。想到那些人，肖阳心里全明辉的秃头愈发的清晰，谈玉伟就是他介绍进来的，可每次为了他自己在公司树立廉洁形象，总把肖阳骂的狗血临头，办公室骂，那声音要让全办公室的人都能听见；哪个工程被相关部门投诉了，要晨会时当着全公司领导的面骂。虽然老全在很多人面前说谈玉伟心黑，可谈玉伟的单子还不是照批不误。瞬间，老全那秃瓢已经被肖阳在心里狠狠敲打了数百次。
“哦。”方生应了声，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做事方式，自己能看到东西，这些在采购已经呆了很久的人就看不到？阿媚心里会不清楚？估计他们比谁都清楚，这些漏洞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工作上会有很多便利，至于其他，没看到的事情，自己还是不要胡乱加于别人身上的好。即使有又如何，这也不是需要他方生去操心的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像自己，今天不也是想着怎样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吗。收拾好心情，方生继续投入自己目前的工作当中。方生将所有的问题罗列出来，尽可能详细的阐明解决方案，一直忙到了凌晨一点多。方生伸伸懒腰，这偌大的办公室就方生一个人，肖阳什么时候离开的方生都不知道。自己所提的方法，也不知道阿媚会不会采纳，管他呢，总算明天能够交代过去了，至于采不采纳已经不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