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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江少寒篇三 不识庐山真面目

第二年仲夏的某夜里,江少寒觉得那是比今夜要稍微短一点的漫漫长夜,他一个人手足无措的怵在母亲的寝宫外面,茫然的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耳朵已经被母亲声嘶力竭的叫声给吵麻木了。

夜色迟迟不肯退去,黎明迟迟不肯到来,江少寒只感觉到随着母亲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冰冷。第二天的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来的,他不知道,但是当室内那两声嘹亮的啼哭声回响在王宫上空的时候,他无声的瘫倒在栏杆旁,脸上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九州王的贴身内侍过来叫他的时候,看到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只眉开眼笑的道着喜,具体说了些什么他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只知道自己可以进去看看母亲了。

江少寒是第一次看到那人宛如父亲般的慈祥爱怜的神情,在此之前,那人一直都是冷冰冰的一张脸,对谁都是没什么好颜色。只有今天不同,因为在母亲的怀抱旁,他看到了两个毛茸茸的脑袋,小小的就像自己掏的小狼崽子一样,不过却没狼崽子那么好看,江少寒皱了皱眉头,好丑!

雅格儿已经睡熟了,江少寒进去只看了一眼,就又被李内侍给带出去了,在出门的时候,他回头又看了看母亲,却看到了那人略显孤寂的身影,有那么一刹,他觉得这个人也许没有那么坏,但很快就被自己手中的弯刀的影子给淹没了。

弟弟妹妹的满月酒上,阿弟跟阿妹的名字都是那人取的,少铎世子与怀壁公主,人们是这样称呼他们的,这让江少寒很火大!也是在那天夜里,他被母亲第一次打了,因为他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让那人下不了台。

“我父亲是漠北王江春梧,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为什么你不让他们姓江?”

江少寒的话让整个仪香宫的时间瞬间停滞,原本和颜悦色的那人瞬间脸色铁青,只冷冷的盯着他沉声不语,若不是母亲那一记响亮的耳光把他打懵了,也许他还会继续与那人对视着,尽管他的身子一直都在抖得厉害!

江少寒不知道那时那人为什么没有下令杀掉他,而只是把他关在了偏殿听候发落。

直到三天后的清晨,被放出来的江少寒在母亲的寝宫外看到了那人慢慢离去的身影后,才知道自己能够活命的原因是什么!

他站在仪香宫的偏殿外,握紧的五指关节隐隐作痛却无力做些什么,所以那天他没有直接去看看母亲与弟妹们,而是躲进了御花园的深处,一个人独自挥舞着手中的弯刀,一次次的砍向那株古树,直到最后用力将刀扎进了树干中,再没有了一丝力气将之拔出来后,才精疲力竭的躺倒在草地上,看着枝叶间的那零碎的天空,沉默无声,任由时间流逝。

直到有人突然笑了起来,轻声说道:“你就是漠北王的儿子啊,呵呵,挺有骨气的!”

闻言一跳而起的江少寒,一眼就看见了一个比格力扬爷爷稍显年轻些的人正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看着他笑道。

江少寒想要拔刀,但是手上已经酸软了,完全拔不出来。突然他感觉手中一松,那人不知何时已笑嘻嘻的在自己眼前两指夹着自己的弯刀得意的摇晃着,江少寒看着并不生气,却很好奇那人是怎么做到的,可以在自己眨眼之间将自己砍进树干中的弯刀给两指拔出来。

那人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戏谑的笑了笑,说道:“你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一声师父,我就教你!”

江少寒几乎想都没想就给那人跪了下去,叫了师父,结果到吓了那人一跳,忙忙把他扶起来,有些慌乱的说道:“别、别,我不收徒弟的,你别给我行这么一个大礼,你这小子到挺机灵,反应这么快?我可不敢让漠北王的世子给我下跪,这不折煞老头子我了吗?”

但是江少寒认定了这人的功夫肯定比母亲父亲还要高,所以就纠缠着那人不撒手,被纠缠的没办法的雪梅就这样收下了这个唯一的衣钵传人,那也是江少寒命运转折的开始。

雪梅原本是陪文竹一起到这王宫来的,他知道文竹的那段尘缘未了,所以就跑到这御花园里来闲逛。前些时日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听说了漠北王的一些事迹,心中感慨万千,对这个白面书生他还是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也是被文竹给硬拖到这是非之地来的,也是在这御花园,他看到了先皇的几个皇子在这里行军布阵的游戏,有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让他挺在意的,虽然一身布衣打扮,但与那个四皇子楚问天二人在这游戏里却是合作得天衣无缝,只把那剩下的几位皇子给杀的人仰马翻!当时他还笑着对先皇说道:“呵呵,这两孩子的命运相辅相成,是继承的好苗子!”后来的一切,果真如当初自己的戏言,这对君臣的确做得非常好,只不过可惜了长久的别离所带来的间隙终究毁了这段情意!

拜了新师父的江少寒,心情大好,便在他的指导下,开始了内力的修炼。雪梅知道这次不同于以往,文竹要耽搁大半个月,想到这宫廷也着实闲得慌,也就乐得有人陪伴,又发现漠北王的这根苗子着实不错,便也就沉下心来细心教导,时间便就这么不知不觉的从指缝间溜过。

但没料到的是,事情竟一直拖到了九州王的龙凤胎的百日宴,雪梅甚是无奈,却也不得不碍着文竹的面子出席了这场原本与他无关的宴席。经过一两个月的相处,他对江少寒这孩子越发的喜爱,之前一直碍于宫廷禁忌,没有去拜访江少寒的母亲雅格儿,所以便想趁此机会名正言顺的与她谈谈,看看能不能把这孩子带回古岚枫。

百日宴上,九州王看着两个可爱的新生儿心情大好,也就放松了警惕,不仅宴请了雪梅与文竹两位古岚枫的长老,也宴请了朝堂上的股肱大臣,大有普天同庆的架势。

雪梅一落席就觉得不太对劲,但也不好多言,直到看到坐在雅格儿下手的江少寒盯着九州王的神情的时候,心中一声长叹,事情还没完。

果不其然,宴席正酣中,太子子键和几位皇子不知何故与江少寒起了争执,原本表面还算喜气的氛围瞬间就剑拔弩张,暗流涌动。事情由谁挑头的,自然是皇子们,但是后宫与朝堂上对雅格儿母子的态度已经连成一片,雪梅见到紧握着拳头的江少寒那倔强固执的眼神,心中有些恍然,这孩子不能在这宫廷中逗留太久,否则执念越深伤的越重!

雪梅本不愿与宫廷有太多交集,可偏偏自己的两个师弟都与这蹚浑水渊源不浅,所以只得无奈的叹口气,直接向九州王提出,自己已经收江少寒为徒,有什么过错应由师父一力承担,所以风波的最后便由九州王将江少寒交由雪梅带出宫廷而落幕。

三天后,江少寒被塞进了一辆密封严实的马车中,与雪梅文竹等人离开了九州王的后宫。一起被带走的,还有刚刚满白日的弟弟少铎,不过,九州王的御命中被赐姓陈,这一直让江少寒不得其解。

若干年后,封小勺站在九州王宫的文渊阁的藏书阁中,找到了当年的史书记录只看到了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说尽了王朝的无情与冷血。

《九州国史》记载:宝丰十年夏,漠北王患疯症,诛杀部将漠北部落酋长数十人,后清醒以死谢罪。帝怜孤孀,遂纳入宫,为世子择良师,入古岚枫。经年生龙凤胎一,女怀壁,子早夭,后封为淑贤妃。

在古岚枫一呆就是十余年,弟弟陈少铎被文竹收入门下,细心照料成长。而在雪梅的教化开导下,江少寒也渐渐放下了心中的很多事情,看着远离宫廷争斗的弟弟健康成长,对那人的执念也就逐渐放下了,更何况从母亲的书信中也得知他对她一如既往的好,妹妹也生活得很好,心中便也就释然了。

在古岚枫闲暇之余也被文竹带出去处理一些事情,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在这段时间古岚枫一直都平平静静,恬淡安然,唯一出了一趟乱子的是小师叔秋菊把拱卫帝星的北斗七星中的某一颗星辰给弄错了,不过,这件事情被师父雪梅给封锁了,只有四个长老及浑元殿的看守等几个人知晓外,其余的都只知道小师叔因失职而闭关了一年。

这件事过去的四年后,文竹带着他跟师妹兰凌波去了趟冀州城,为了处理古岚枫的一批水货的事情。他记得非常清楚,在冀州城的朝阳大道上,他们遇到了一对抱着幼子牵着女儿的年轻的夫妇,当时不知道文竹师叔跟那当家的男主说了些什么,那人压根儿就没理睬师叔。倒是他觉得那小女孩挺可爱的,黑色的眼睛透着狡黠的神色,便一时兴起就想摸摸那小家伙的头,结果却没料到,那小丫头还挺有个性的,直接踢了他一脚,很理直气壮的责问他为什么要摸她的头?一旁兰凌波为此没少取笑过他,连个陌路的小丫头都不喜欢他,他也只好讪讪的一笑了之!

只不过回到古岚枫后,他让母亲给自己捎一张妹妹的画像,看着妹妹的模样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个小女孩跟妹妹真像!

两年后扬州城的夏天,开始因着那无处不在的荷花而变得越发的喧哗吵闹,古岚枫都知晓了二师姐因着某些不便于言说的事情而心情郁闷,便飞鸽传信要到他这憩园里来热闹热闹,给师姐散散心,他看到这些来自各地却亲如一家人的师弟妹们,心情大好,便就早早的租好轻舟,随便这些家伙们胡闹,毕竟大家都在古岚枫快被文竹师叔等几个老夫子给管得太严了。

江少寒一时之间倒没认出被兰凌波扔在自己怀里的孩子,只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直到自己重新又被踢了一脚后,才蓦然想起这个小家伙来,顿时哭笑不得,好一个脾气火爆的丫头!

事情在封小勺这个家伙来了之后,原本略显沉寂的古岚枫也就多了更多的欢笑与喧闹,也冲淡了不少对母亲与妹妹的思念之情,江少寒觉得在古岚枫的生活这才有了不少色彩。

封小勺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惹事闯祸的小霸王,古岚枫中比她大了不止一倍年纪的师兄也吃过她的瘪,更不用说那些比她年长不了几岁的师弟师妹们了,所以,很多时候文竹师叔被封小勺气得直吹胡子干瞪眼跟他抱怨的时候,他也打趣道“谁叫你什么不好要,偏要死皮赖脸的讨个活菩萨做徒弟?”

不过,江少寒却是知晓,这个封小勺并不是一味调皮捣蛋的只知道躲在师父的怀里撒娇的人,从她进古岚枫的第一天,包括师父在内的所有师叔们,一直都在看着她,这让他有些疑惑。直到三年前,文竹说要封小勺出去历练的时候,在选择由兰凌波陪同时,江少寒有些失落与难受,尽管他觉得自己只是舍不得妹妹离去的兄妹情怀在作怪!

封小勺倒是兴冲冲的就出了门,她一走整个古岚枫就像是失了魂似的,少了许多灵气。江少寒心中有说不出的孤寂,便也拜别了师父师叔准备会憩园静修,雪梅一眼就看出了自家的徒弟已经陷进了情网而不能自拔了,没说什么只是淡淡的问了句:“封小勺在你心中是什么?你想清楚了这个,你才能真正的静下心来,不若然去哪里都一样。”

雪梅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封小勺的动静儿总会从扬州城的水面若有若无的飘进憩园,那三年的他基本没有多大的进步,倒是把那满园的栀子花侍弄都越发的纯洁无暇,清香四溢。

封小勺出去历练才不过三个月,江湖上便给她送了一个相当有分量的大号“小闯王”,彼时得到音讯的江少寒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笑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这江湖中人倒挺会取名号的,这倒真符合她的性子!

三年的相思成疾,压在他的心头,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虽封小勺时不时有些书信从古岚枫送来,但自己却因无法捕捉到这小闯王的行踪,偶尔才有些许音讯传给她,那些只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家常里短,但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在心里默数着归期。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渐渐明晓王宫中的那人为何会如此孤寂,得到你的人却得不到你的心,最深的情伤莫过如此了吧!

他知晓,母亲对父亲的思念早已沉进了骨子里,只不过为了照顾他的感受也是为了保护他而甚少提及。

然而当他心急火燎的赶回古岚枫,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儿的时候,心中有些诧然与惊异,却又满心酸楚。

黑了,瘦了,成熟了,没有再那么冒失莽撞,但骨子里的那种与身俱来的嫉恶如仇与倔强固执沉淀的更深了。

短短三年不见,她的成长速度绝非常人所能及,一直未能有所突破的江少寒隐隐有种难以言喻的危机感,若不是自己的内力深厚,剑术已经老练到家,很可能就输在了她的那灵巧多变的换手剑法上。

江少寒看着那些不怀好意的师弟们,心里有些窝火,却又不好发作,原本只是想救个场的,却不料差点儿就栽了跟头。不用说他的惊异,整个古岚枫都为之惊异,封小勺这三年真的没有浪费,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

尽管她的肩头已经被弟弟陈少铎给刺中了,但她一接下自己的剑后,瞬间就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很有几次自己被她给逼入了下风,以至于她最后气急败坏的嚷道:“师哥,你给我认真点儿,行不行?你再这样,我可真要你的命的啊!”

江少寒有些无奈,这家伙还是那般,一惹急了就口无遮拦的,心思一收便也就平稳了气息,拔出了母亲给他的弯刀,与封小勺实实在在的过了百余招后,察觉到她的气力有些跟不上,便在刀尖一转,轻挑封小勺的剑锋,导致封小勺换手未接稳短剑,一个错身刀尖抵在了她的背心,虽然封小勺的剑也抵上了他的腰际,但输了半拍,胜负已分。

江少寒看着兰凌波将封小勺带回了七香园疗伤,便立刻就去徐子怡那里拿药准备给她送去。

江少寒没有在七香园的小屋内看到她们的身影,最后看到了自己最不想看到的一幕,却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在古岚枫的居所。

他从不责怪兰凌波,他只是一时心中无法接受,他看出来了,七叶红枫上的封小勺的笑声传得很远,载着满满的幸福与喜悦!

对啊,自己不是一直把她当做妹妹来对待的吗?她也一直把自己当做哥哥来看待的吧?

只是心里有些什么已经失去了平衡,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最后居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躲进了师父的洞门中,不肯出去再看看封小勺的近况,也不说话。

雪梅看着这一如当年初见的情形,只在心里长叹一声,仇恨易消情伤难愈,只希望这家伙可以尽早走出来!

身上越来越冷,可江少寒没有丝毫的知觉,他好想就这么沉沉睡去,似乎只要这么一觉睡去,一切就可以恢复如初似的。然而那如刀绞般的心痛却是真实可触的,他忽然在那一刹那有种错觉,似乎自己就是当年手刃部将亲兵数十人的父亲,那是的父亲心中是不是也像现在这般心内滴血?

“你还想借此再伤害她一次吗?”

“今天的事情要是传出去了,你觉得最受伤的是谁?”

“江少寒,你真是个没用的懦夫!”

……

兰凌波的声音冰冷似铁,却一下子却将即将失去意识的江少寒给烙了起来,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有什么地方有问题?

不、我不能,我不是懦夫,我要赎罪!

想到此处,江少寒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朝古岚枫走去,脚步有些虚浮却无比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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