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领他来的地方是绝域天关内一处静室。
进门前，顾旸朝内里扫了一眼。除了南阳道君，还有两个人同坐上首。南阳道君左手边坐着的蓝衣剑客，顾旸并不陌生，那人是蜀山云外楼的流云剑丁隐，道魔瀚海决战后，丁隐就一直闭关不出。顾旸见他此时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看来伤势尚未痊愈。而南阳右手边坐着个道人。这人眉心生着一粒朱砂红痣，身上披着一领青色鹤氅，看着像个翩翩少年，但周身散发出的威压却不容人错认，这是个元婴大修士。
想必这道人就是素和道君。顾旸心想，看上去倒是比想象中年轻得多。
三人身后是一道屏风，透过屏风隐约能看到一张云床，上头还斜歪着一个人。顾旸猜测那人大概就是崔微尘。之前他曾听说崔微尘伤的极重，至今不能起身，原来竟是真的。
三位元婴道君下首还跪着一个窈窕身影，果然正是他那天刺伤的女子。听明玉说过，她本是兴云宗外门一名执事，名叫江心月。眼下江心月整个人笼罩在一圈金光里，顾旸看得出那金光是一种特殊的道术禁制，但一时却猜不出素和等人为何要将江心月拘束起来。
但这时候也容不得顾旸多想下去。上方端坐的几位都是元婴道君，他只是个筑基期小修士，所以他进门之后便跪下叩拜行礼。
先开口的是丁隐：“起来吧。三十年前咱们见过的，那时候你应该是刚拜师……唔，凌霄倒是养了个好徒弟。”
听到凌霄剑尊的名字，顾旸觉得心脏像是被人揪了一下。他爬起来，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接话。
又听素和也微笑着赞了一句：“你这般年纪，便能在剑道一途有如此修为，的确难得。”
顾旸知早道自己那些手段和心思是瞒不过这两位元婴大能的，但真被拆穿时，他还是觉得自己脸皮发烫，有种找条地缝钻进去的冲动。
但两位道君似乎并不想追究下去，让他为江心月解了剑气，而后便让他先退下去等着。
顾旸唯唯而退。出门发现太乙归元门那师兄弟三个也在外头候着。自那天从断灵峡返回后，只有明玉找过他，其余两人则是直到现在才碰上。只见明心垂首静立不语，而那个叫明瑞的，倒像有几分赧色，避开了他的视线。
顾旸走到明玉身旁，问：“里面那是怎么回事？”
明玉摇了摇头，拉着他又走开几步，才开口答道：“听师祖说，似乎是怀疑那江心月被夜魔君那老魔头夺舍，要仔细查验她呢。”
明玉声音压得极低，他这番小心让顾旸忍不住想笑。房间里的几位都是元婴，只要他们想，整个绝域天关都在他们的神识监控之内，就算现在他们把声音压得比耳语还轻，也没用。
顾旸想了想，又问：“那日咱们回来后，南阳道君竟没查么？”
明玉只是“嗯”了声，没有回答。顾旸知道此间涉及南阳道君，归元门弟子是不好跟他这个外人说什么的。而且他也是明知故问，倒也不必在追究。
谁知这时那明瑞却凑了过来：“还不是兴云宗那几个人惹下的麻烦！”
明瑞一插嘴便挨了明玉一记眼刀，就又没好气起来，“师兄你瞪我做什么？那几个丧家犬还不让人说了？”
但难为他正恼着却还没忘向顾旸微一稽首，低声道：“顾师兄，那日的事还要多谢你。还有昨日，有些对不住……不过今天几位道君既然也叫你来了，想必待会儿事了，若有赏赐会一并发下来，不会厚此薄彼。”
顾旸并没搭腔，而这当口，那个明心也过来道谢，于是连着明玉也只得又谢了他一次：“是啊，当时多亏你反应快，不然我那道烈火符怕要惹祸了。”
类似的话，几天前就已经听过了，此时再次提起，顾旸也只是挑挑眉。
虽然顾旸态度冷淡，但明瑞说话倒还客气：“等过几日，咱们进入瀚海秘境试炼时，还要顾师兄多多关照了。”
听他提到瀚海秘境，顾旸略一沉吟，才开口答他：“之前宗门传讯要我回去，只是被这一场仗耽搁了。先前来接替我的虽然遇难，但也许过两天又会有人来了。”
明玉闻言微微错愕：“什么？这岂不是……”
他吞下的后半截话，顾旸心知肚明。道庭规定，进入瀚海秘境的名额中有一成必须从绝域天关驻防修士或他们的眷属中选拔。于是一些修真世家和门派往往先派些弃子来天关，直到临近瀚海秘境开放的日子，再找些借口将先遣小卒撤换成精英子弟。这是明目张胆钻空子，但既然大家都这么做，道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只要还能以这规矩吸引到散修投奔就好，那些门派和世家内部的安排，道庭是不会认真掺和的。
明瑞的愤慨之色倒是比他那师兄还重些：“怎么能这样？我去找师祖说！”
顾旸在星河剑派的处境，明玉知道一些，也拍着他肩膀安慰道：“且放心，南阳师祖应该有办法的。”
顾旸不置可否，这时却听南阳道君在里面唤了一声：“送纸笔过来。”
四人皆面面相觑，寻常的文房四宝元婴修士固然不会随身带着，但也不是说他们这些筑基就该有啊。而且要纸笔做什么？难道还要给那江心月写口供画押吗？
但明玉已经应声去寻，离开前还狠狠瞪了明瑞一眼，暗示他别乱说话。
顾旸只当没看见，仍只看向明瑞，问：“你才刚提到兴云宗的人，兴云宗的人怎么啦？”
果然，一听“兴云宗”三个字，明瑞就又是一脸不屑：“你知道那个江心月为什么明明已经筑基却只能在兴云宗当个外门执事吗？”
未等顾旸答话，明瑞又自顾自说了下去，“即使是在你我那等宗门，二十岁便能筑基也算了得的人才了，即使当不上元婴道君的真传弟子，但至少进入内门拜金丹真人为师是没有问题的。何况在瀚海西荒这鬼地方，那兴云宗一个不入流的小门户，连掌门也不过是个金丹期。可偏偏就因为那些小儿女的胡闹放任这人才流落在外门。嘿嘿，难怪他们兴云宗落得今日下场。”
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脑，顾旸也不打断，任凭他自顾自往下说。
“那日我们从断灵峡回来，你离开的早，后来发生的事没看见。那个兴云宗掌门的儿子，叫什么来着……明心，兴云宗那小子叫什么，你还记得吗？”
听到明瑞喊他，明心只得上前来，接替他把事情经过说了一下。不然依着明瑞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还不知道要哪年讲完。
原来兴云宗掌门有个独子，姓龙名滔奕。兴云宗灭门当日，长老丁不凡带着一道玉符赶到天关报信，而龙滔奕生母出身自内地一个修真世家，于是他便带着余下两道玉符和几个门人逃往外家避难，但中途遇上魔军，几个人中只有龙滔奕还有丁长老的孙女丁琳命大躲过了一劫。他们二人这半年便栖身在龙滔奕生母的娘家，也联系上了道庭。得知瀚海风波平定，便来到绝域天关。
明瑞冷笑着打断明心的叙述：“谁不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无非是想借势恢复他们那个兴云宗，若是不能成事，至少还可以凭借兴云宗遗孤的身份蹭进中洲其他门派里去。我可听说，咱们不在那几日，那龙滔奕对师祖巴结得可紧。也不想想他算个什么东西，南阳师祖每日要操心那么多事，哪有空敷衍他。”
据明瑞所说，南阳道君最近还真的很忙。他要维护绝域天关的大阵，要指挥人手去瀚海荒漠里寻找那些陨落元婴的遗骸，而瀚海秘境开启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在进入秘境的名额分配上，他要操心的人事就更多了。
因为不久前发生的道魔大战，以往的一些惯例，今年是行不通了。过去虽也不是没有元婴在轮值期间陨落，但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一场大战后，原先驻守的四个人全部丧命不说，接着还又折进去七个。那些人都是元婴期大修士，是能随便死着玩的吗？中洲正道这回可以说得伤筋动骨，被结结实实地坑掉好几分元气。
先前轮值的那四位元婴，他们也各自拟过些人选名单，现在人虽走了，茶不能凉，那几张单子也还是得考虑进来，而后来又赔上性命的几位，背后立着的也都是名门大派，自然更不能让人家白白牺牲。
原本守关的修士几乎死绝了，后来的援军也牺牲惨重，死难者的宗门和家族合该得到照顾，而活下来的虽然大多是金丹，但生者也有近亲嫡眷、弟子同门，也要抚慰一番。
更多的麻烦，是因为已故的明空上人招惹来的。此人生前是轮台寺的高僧。本来瀚海秘境这事儿中洲道庭是不乐意带着和尚们玩儿的，所以轮值这事儿也从来不找佛修出身的元婴。奈何这一轮原本安排下的四人中，有个来自归海宗的女修士钟玉道君。
虽然按照规矩，元婴修士要在绝域天关轮值一百年，但就算元婴修士寿元长逾千载，一般也不愿在瀚海这不毛之地虚耗上那么久，往往待个十几二十年，便由门派派人接替，比如那微尘道君过去就经常替同门来天关轮值。只有那些散修出身的大能或是修真家族供奉的元婴老祖，才会为了子弟后人的利益，在绝域天关坚守百年。
归海宗昔年虽然也曾威名赫赫，但近几百年来青黄不接，小一辈的人才总也长不起来，而老一辈的接连辞世，到后来门内元婴修士只剩钟玉道君一个，且又寿元将近。但为了宗门前途，钟玉道君只得咬牙放弃闭关突破，来守这天关。谁料许是因为瀚海这里灵气贫瘠，环境恶劣，钟玉道君才来三十年便油尽灯枯。但归海门真是再找不出第二个元婴来，眼看钟玉道君一番心血要化为泡影。好在她同明空上人有些瓜葛，临终前搬出这一生情分要明空接替她守关，给自己宗门保住这最后一次机会。
可没想到明空上人竟也在前日那场战役中惨遭毒手。虽然说他是为了偿还欠钟玉道君的因果，一切出于自愿。但对着轮台寺派来迎接明空遗骨的和尚，中洲道庭又有些傻眼：轮台寺的那帮该死的秃驴，此番居然来了一个元婴，四个金丹，领着十二个筑基和六个练气期的沙弥……
说到这里，明瑞咬牙切齿狠狠道：“鬼才信那帮秃头摆出这等阵仗只是为了迎回那几块死人枯骨，鬼才信！”
尽管修道的大可以跟和尚们比比脸皮厚度，但也不能真黑心地一点儿补偿不给人家。可这名额要从谁家那里挤，都不合适。
而还是这明空上人，他俗世身份却是大周王朝的皇室中人，是当今周天子的亲叔叔。听说明空上人身故，周天子伤心不已，亲自交代长子带着自己四五个皇孙也赶到天关，替他送这位皇叔最后一程。那几个皇孙修为高的已经筑基中期，最弱也是练气小成，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再清楚不过了。
按明瑞的话说，“送行，送哪门子行，真要哭丧也该去轮台寺塔林，跑天关来作甚，还不是欺负我们归元门。”
如果现在绝域天关管事的是那玄玑门的微尘道君或者云外楼的流云剑丁隐倒还罢了，周天子怎么也不会在昆仑和蜀山的顶尖仙门那里找不痛快，偏偏现在这两位一个半死不活，一个闭关养伤，主事的南阳道君出身自终南山太乙归元门，而终南山就在大周国土境内，周天子的面子还真就不好回绝。
“更可恨的是，还有那不知道哪里爬出来的也腆着脸往前凑。自从那日我们救微尘道君和江心月回来，兴云宗那对男女就时常来歪缠。南阳师祖本来是要查那江心月神魂肉身是否有夺舍迹象，可那厚脸皮的龙滔奕抱着人就嚎啕。那个丁琳更过分，话里话外暗示咱们归元门怕被他们那个还昏迷不醒的外门管事抢了功劳，要栽赃那江心月呢！她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攀诬师祖！先前师祖还看他们可怜，想让他们进归元门，那时候那对狗男女不知道有多谄媚。现在看到有机会借着那江心月攀上玄玑门，可不就变脸了。瀚海秘境也好，玄玑门也好，也是那井底的蛤蟆敢痴心妄想的么！”
“咳。”明心有些尴尬的推了明瑞一下，冲他身后努了努嘴。顾旸和明瑞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原来是明玉正捧着文房四宝趋步而至，而他身后跟着一对青年男女。明玉对他们三人微微颔首，而后便步入静室中去。而那对男女则守候在门外。顾旸见那二人姿容不俗，立在一处确似一对璧人。又听明心低声说：“那就是龙滔奕和丁琳。那日他们有事求见南阳师祖，认出那江心月是他们兴云宗外门的执事，说是跟着出逃时遇到魔军失散了。”
顾旸点头不语。
“什么失散！说得好听。”明瑞嗤笑了一声，接口道，“顾师兄那日离开得早，明心你也不在场，不然可有好戏看。你们别看那龙滔奕现在看着一本正经、风度翩翩的，可那天见到江心月昏迷不醒时，哭得十分动情，我琢磨着他亲爹去世时他伤心也不过如此了。我后来听他二人争执，原来那姓龙的和那丁琳婚约在先，移情江心月在后。兴云宗灭门当日，他带着新欢旧爱一起出逃，结果半途遇上一个魔修。那位兴云宗少主虽是男儿身却不济事，可这丁琳却是个有心计决断的，当时舍了江心月当饵拖住了那魔修，这才换来她和龙滔奕的生机。如今看到救微尘道君的功劳那江心月说不定也有份，几天来在天关里四处宣扬还不够，这又急巴巴来抱大腿，生怕人家玄玑门不认账呢。”
说话间，明玉已经从静室中出来了。明瑞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刚才他那一番话在场几人都能听到。所以眼下不但那对男女面上流露出尴尬和恼怒的神色，明玉的表情也十分精彩。他快步走过来，狠狠敲了明瑞一下，呵斥道：“胡说什么！”
“我胡说了么？”明瑞立时驳了回去，“又没说什么坏话。当日弃卒保车是有心计有决断，而今天知道卒子不但留得性命，且还说不定有大用途，自然也要掉头来好好利用，这不也是有心计有决断。我是夸他们呢。只是虽有心计决断，但手腕没见的有多高明，没被拆穿是人家大宗师有气度，真当别人都是傻子、眼瞎么？”
明玉恨不得立刻堵上他的嘴，可还是没防住明瑞口中又蹦出一句：“想攀上昆仑第一宗门，也得看自己份量够不够，须知人心不足蛇吞象。”
明瑞的冷嘲热讽虽然一直针对的是兴云宗那二人，但却在不知不觉间把顾旸的心事戳了个全中。于是他的脸色也不禁有些难堪。
顾旸跟星河剑派的纠葛内情，在场诸人中，只有明玉还稍稍知道些，此时见顾旸神色不太对，忙狠狠掐了明瑞一把。明瑞这才瞥到顾旸已是面沉如水，忙住了口。
明心在一旁沉默许久，这时才插话进来：“明玉师兄，里面现在什么情形？师祖他们要纸笔做什么？”
明玉也怕顾旸听了那些卒子不卒子的话再多想下去。忙接机挑开了话题：“那个江心月无法说话，也不能使用神识交流，所以需要纸笔。”
“怎么会？”顾旸闻言一愣，旋即有些手足无措，“是……是因为我那剑气？”
“也不全是，”明玉摇了摇头，“我进去时，微尘道君似乎在给她把脉，好像中了你那一剑后，微尘道君身上的魔气也循着伤口伤了她的哑门。只怕是以后也不能讲话了。”
见顾旸越发内疚，又忙改口劝慰道，“你也别多想，她之前便有伤在身，就算没受你那一剑，体内几处窍关也被魔气伤到了。”说到这里，明真附在顾旸耳边，极力压低了声音，叹道，“真要追究，只怕是微尘道君负的责任更大呢。”
说话间，静室的门开了。
第一个走出来的是丁隐。这位“流云剑”只朝顾旸他们这里瞥了一眼，没等几个小辈行礼便径直去了。
随后迈出门的是江心月。但见她面如金纸，汗透重衣，脚步也有些踉跄虚浮。那龙滔奕连忙要搀扶，却被她闪避开了。而那丁琳追在后面低声说了些什么，江心月却面色冷淡并未理会，丁琳忽然脸色大变，拦在她前头抬手就要招呼下去。但丁琳的巴掌落到一半便被人挡下来。
出手的正是顾旸。
虽然被明玉劝慰了一番，但他终归不能摆脱心中的愧疚，此时见江心月受辱，掠过去施以援手这种事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但他马上意识到自己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中有多不寻常。明玉师兄弟三个倒还好，但那龙滔奕正面色阴沉地盯着他，而丁琳的眼睛里几乎能喷出火来，嘴上却轻蔑冷笑：“哼，男人！”
只有江心月倒是没事人一样，摇摇晃晃走远了。
这时只听南阳道君在身后重重咳嗽了一声。
顾旸几人忙闪到一旁行礼问候。而龙滔奕和丁琳也回身稽首，但南阳道君视而不见，只把明瑞叫过去，抬手狠狠敲了下他的脑袋，然后扯着明瑞御剑离开。明玉和明心也赶紧跟在后面。只剩顾旸一个人对着兴云宗那一对儿。他正觉得无趣想走，却见素和道君在屋里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进去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