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骆王传
第三章荒野寒夜云裳长剑
第三回第四节
蒋平与欧阳春进了正北上房一看，只见袁承景与袁宗贵父子都被倒吊在房梁上，身上捆着棉絮麻布，都浸透了油。骆英与欧阳踏雪也跟着进来，一看此景也是一惊，“这是韩封干的。”蒋平忙叫人把父子俩放下来，解尽棉麻，心知其中必有缘故，便让他们先去沐浴更衣。
父子俩沐浴罢换了干净衣服回来，一起给蒋平跪下，却是低头无语。蒋平问：“袁承景，你们父子既承杨元帅教授杨家枪，又为何要跟着韩封为非作歹，跟官府作对？”袁承景依然不语，袁宗贵道：“还不是因为‘科扰’么？”蒋平听了，也不说话了。
骆英不解，欧阳踏雪小声道：“就是‘科率’，官府向城廓户和农户购买上供物品，说是购买，却随意从低估价，老百姓都管这叫‘科扰’，早就弄得民怨沸腾了。”骆英点点头，想起白居易《卖炭翁》里那几句：“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半匹红绡一丈绫，系向牛头充炭值。”不由得心下一阵酸楚。又问袁承景：“那你为甚么不去开封府找包大人告状？”
袁承景道：“开封府？还不是一丘之貉！”骆英道：“包大人跟那些贪官可不一样，天大的冤屈他也能给你做主。”袁承景道：“包大人能让我冤死的妻子死而复生么？”话语里满是凄苦。
骆英又问：“是韩封救了你么？”袁承景道：“是，不过他跟我说他姓颜，叫颜清祖，是甚么女真部族的人，还劝我归顺女真，灭了北辽，我想他要灭了辽国，自也不会放过大宋，就没答应。”袁宗贵道：“颜老儿说不服我爹爹，就想杀了我们爷俩，拉拢骆少侠。”
骆英点点头，又问袁承景，“袁老伯，外头那四个是你的人么？”袁承景道：“是颜清祖的人。”骆英道：“这就是了。”又向蒋平求道：“四叔，自古官逼民反，他们爷俩也挺可怜的，就饶了他们罢？”蒋平道：“这我可做不了主。袁承景，你跟我回开封府，若真有冤屈，包大人自会为你们做主。”叫人把父子俩带出去了。
蒋平与欧阳春商议几句，领人出屋，下令放火烧了山寨，与欧阳春魏真丁氏双侠及卢韩徐小五义众位和骆英欧阳踏雪都上了马。蒋平又叫人给袁承景父子牵来两匹马，众官差押着那梁山四杰及一众贼寇一起下了大梁山。
刚行至半山腰，那四杰便嚷着要解手，蒋平让小五义哥几个押着他们去了。
骆英马上欧阳踏雪忽道：“英儿，我也想去一下。”骆英道：“好啊，韩封也不知还在不在山上，我陪你去。”策马离开小径，到了几株大树后，自己先下马，又抱下欧阳踏雪，“就在这儿罢。”拉着她走到一棵大树后，松开手背过了身去。
耳听得欧阳踏雪小解之声，骆英觉得挺不好意思，正要走远些，却听欧阳踏雪一声惊叫：“啊—”骆英回身一看，只见韩封已擒住欧阳踏雪，右手掐着咽喉，左手短枪顶着太阳穴。欧阳踏雪惊羞已极，骆英更是又急又怒，“你想怎样？！！！”
那边欧蒋众人听见呼声，一起赶过来，也俱是惊怒交迸。艾虎喝道：“老贼，放开踏雪姑娘，小爷饶你不死，如若不然，”尚未说完，韩封便怒道：“这是我们爷俩的事，你们都给我滚远些。”
艾虎拔刀要往上冲，韩封砰的一枪，正打在艾虎右腕，艾虎啊的一声大叫，撒刀跪倒。韩封又把枪口顶住欧阳踏雪，“谁再动一下，我就让她脑袋开花。”
骆英厉声道：“你们都退后！”又问韩封：“你想怎么样？”韩封道：“小崽子，你害的我好苦！想要这丫头活命，好啊，你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叫三声亲爹，我就饶了她。”骆英道：“这有何难？你本来就是我爹。”韩封一怔，骆英便问道：“瑶儿是你闺女，你就是我岳父。岳父大人在上，小婿给你老人家磕头了。”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韩封到没想到他磕的这么痛快，神色稍缓了一下，却马上又怒道：“小崽子，少跟老子来这套。这小娘们儿是你的命根子，小崽子，你从这儿爬过去，我就放了她。”说着便分开了两腿。骆英立时大怒，韩封把右手一紧，“你不肯么？好啊，我这就捏死她。”
骆英忙道：“好，我爬就是，你放了雪儿，我告诉你师叔祖和乔灵儿那几句诗。”韩封道：“少废话，这是八百年前的大宋，乔振南的八辈儿祖宗也还没生出来，又哪来的剑谱？”骆英道：“剑谱是没有，宝藏却有，当初骆玉华跟我说过埋宝藏的地方，你放了雪儿，我就告诉你。”韩封一迟疑，又怒道：“小崽子，你的命根子在我手上，你凭啥么跟我讨价还价？快爬！”又把右手一紧。
骆英忙跪下俯身，欧阳踏雪叫道：“英儿，别—”韩封右手加力，“臭娘们儿，别叫。”冷冷的看着骆英大半个身子钻过去，转身上步一脚踩住他，“说罢。”骆英道：“你放了雪儿。”韩封道：“你当我傻啊？说！”骆英道：“三叔，你精明，我也不傻，我把诗写出来。”撕下袍子，咬破指头写了四句诗，叠了，“放我起来。”
韩封拿开脚，骆英起身，左手伸出布帕，右臂拉了欧阳踏雪，“拿去，放手。”韩封松开右手拿过布帕，骆英马上把欧阳踏雪搂进怀，转身背对韩封，“还不快走。”韩封笑道：“小崽子，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啊，你若敢耍弄老子，小心你的心肝宝贝儿。”一边说一边上了白龙驹，一声吆喝，往山上疾驰而去。
白马奔出十几丈，便听蒋平一声呼哨，白龙驹立时四蹄蹬地站住。韩封悴不及防，一下跌下去摔了个狗啃屎。这下摔得不轻，等缓过劲儿来怀里掏出枪，白龙驹早已奔回蒋平身边，出了他射程之外。韩封也不敢多留，飞身上树，几下跃上山顶，往后山下去了。
骆英却没在意这些，把欧阳踏雪衣带系好，紧紧搂在怀里不放，“没事罢？痛么？都是我不好，我该死。”欧阳踏雪流着眼泪道：“英儿，你为甚么要爬？我不值得啊！”骆英道：“谁说的？踏雪姐姐就是我的命，只要你没事，别说区区胯下之辱，就算给我钉一百遍竹签子，开膛破肚，扒皮点天灯，我也没有半句怨言。”
欧阳春蒋平众人见韩封走了，才放下心来。众人本来不明白骆英为甚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不分昼夜的跟欧阳踏雪在一起，这时见识了火枪的厉害，才知道他是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至尊至爱之人挡子弹。又见他为保欧阳踏雪平安无事不惜给仇敌下拜磕头，甚至受那胯下之辱，自是无不心为之颤—
蒋平拉着白马与欧阳春众人来到两人近前，问道：“英儿，雪儿，没事罢？”两人一起道：“没事。”欧阳春拍拍骆英肩，道：“你这孩子，”却没有说下去，又对女儿道：“雪儿，好好跟英儿在一起，爹爹放心。”蒋平也道：“我看这样罢，我回去跟包大人禀明，包大人再奏明皇上，为英儿谋个官职，然后再跟雪儿成亲，岂不两全齐美？”骆英听了，赶紧放开欧阳踏雪，“不不，万万不可，小人怎么配得上踏雪姐姐？再说小人罪孽深重，迟早会遭报应的，又怎能连累踏雪姐姐？”欧阳春听了，不禁闷闷不乐起来。
蒋平道：“英儿，这次大破七绝阵，剿灭梁山匪寇，你功劳最大，等包大人奏明皇上，封个五品带刀不成问题，又怎么会配不上雪儿？再说你小小年纪，能有甚么罪孽？欧阳老哥哥既已答允这门亲事，我看就这么定了罢。”又对欧阳春道：“老哥哥，你这个岳父老泰山可不能走了，正好跟我们回开封府，还有智化贤弟、兆兰兆惠，咱们老哥儿几个多聚几天。老哥哥，就这么定了罢。”
欧阳春盛情难却，便即点头答应。骆英还想再说，却让蒋平给拦住了，“英儿，咱们先回客栈，找先生给虎子治伤，别的事回开封府再说。”便带领众人都上了马。骆英不好再言，也只好与欧阳踏雪共乘白龙驹随众人一起下了大梁山。
戚家老店，蒋平让人请来一位会开刀的白须老先生，骆英讲明枪伤的治法，跟老先生一起为艾虎取出子弹，缝合刀口，裹上了纱布。蒋平跟欧阳春把那枚子弹看了好半天，皆道：“好厉害的家伙！”欧阳踏雪看看骆英，轻轻靠进了他怀里。
傍晚，天上又自阴云密布，骆英便早早回了自己房间，欧阳踏雪自然跟来，进门就问：“为甚么不理我？”骆英道：“我猜韩封多半已经走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回自己房间去罢。”欧阳踏雪道：“我不管，又阴天了，夜里多半会下雨，我要陪着你。”一头扎进他怀里，“我这辈子都要陪着你，除非你嫌弃我，不要我。”
骆英道：“我又怎么会嫌弃你？只是我罪孽深重，”欧阳踏雪道：“你别再说这些了，老天爷要怎样，我都跟你一起担着，就算天打雷劈，钉竹签子，开膛破肚，扒皮点天灯，我也陪着你。”骆英大是感动，不由得又把双臂抱住了她。
坐了一会儿，欧阳踏雪便道：“我去解个手儿，你—”骆英道：“我陪你去。”拉着他出了房间，来到茅厕外，稍一犹豫，就跟着她一起进去了。欧阳踏雪脸上一热，却也再不避他，解衣方便。
小解罢拉着他手出来，却见袁承景站在他自己房门前正看着这边，欧阳踏雪脸一下就红了。骆英不由得大是恼火，正要斥骂，却听袁承景先叫他道：“骆少侠，请你移步过来，老朽有话说。”骆英拉着欧阳踏雪来到他父子面前，没好气的问：“甚么话？”袁承景问道：“少侠的湿寒之症这几日可有发作么？我袁家世代行医，少侠若不嫌介，老朽愿为少侠驱除病痛，不知少侠可否答允？”
骆英听了不由得一喜，但又一转念，道：“老伯若肯为在下驱除此痛，小人自当感激不尽，只是老伯若要在下拿回马枪作为交换，那就不必了。”欧阳踏雪劝他道：“英儿，要不你就教教他—”
骆英摇摇头：“雪儿，你不懂的，回屋罢。”对袁承景一拱手道：“多谢了。”又劝道：“袁老伯，我听少林寺福居祖师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贪嗔痴、爱离别、求不得’，天地本不全，你的杨家枪法便是领兵上阵杀敌报国也已绰绰有余，又何必再自寻烦恼？”就拉着她回了房间。
床上，欧阳踏雪轻轻偎依进骆英怀里，试着问道：“英儿，你老说你罪孽深重，你在惊龙山都做过甚么？难道比梁山四杰还重么？”
骆英看看她，心想事已至此，自不能再隐瞒于她，便把当初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当初我听杨家义父和师叔祖乔振南还有玉华她们的话，也以为只要把惊龙山引上正道、甚至妄想像瓦岗军那样打天下、让老百姓过上太平日子，暂时顺从韩江杀几个人也不算甚么，直到后来我自己命悬一线，才真正知道活着是多么好！人生来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平白无故就让谁死、让谁做奴才。谁都是亲娘生父母养的，将心比心，我杀了那么多可怜的百姓，早就该天打雷劈了。老天爷把我弄大宋来就是让我来挨包大人那狗头铡的，你又怎能跟我在一起？”
欧阳踏雪听罢，也是半晌无言。却听外面好大一个霹雷，欧阳踏雪吓得赶紧扎进骆英怀里，骆英搂了她，右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柔声道：“别怕，要劈也是劈我，你是好姑娘，老天爷还是看得清的。”欧阳踏雪觉出他右手在抖，赶紧问：“又痛了么？”骆英道：“没事，这是报应，我逃过了韩江跟尚老二的刑罚，却没逃过那根房梁，这就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
说话间外面已经是雷雨大作，骆英又痛得出了冷汗，欧阳踏雪自问道：“福居祖师的药用完了，这可怎么办啊？”忽又道：“英儿，你先躺下，”扶着他躺下，“我去解个手儿。”转身要走，骆英早猜到他心思，“雪儿，我不许你去。”欧阳踏雪一怔，“去干甚么？”骆英道：“你就别瞒我了，你要去求那袁老儿，是么？”
欧阳踏雪一时语塞，骆英下地把她拉回来，“当初杨家义父教我枪法，是让我铲除韩江，把惊龙山引上正道，为老百姓打天下；我却受韩江哄骗，不仅没杀了他，还跟着他—杨家枪乃是杨家世代单传，尤其那六路回马枪，更是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口传心授，杨家人视若性命。我已经对不起义父他老人家了，又怎能把他的枪法再传旁人？再说若是能传，当初杨元帅为何不传？袁老儿又不领兵挂帅，只是太过贪心罢了。”欧阳踏雪不忍拂他心意，却忽然又问：“那你为甚么又传给我？”骆英倒是一愣，只道：“你自然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