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裔,自然是指体内有山妖血脉者。蛮荒精怪性****,掳走妇人与之交合,产下的子嗣平时与常人无异,而在父族的血脉被激发时却能化身兽形,性情残虐可怖。妖裔血脉被激发的几率并不高,即使是初代血脉往往也是大喜大悲神智不稳之下才会兽化暴走。至于隔了数代妖血稀薄者,除了五识更胜于人,体魄更加矫健之外,若非机缘巧合则几乎没有再兽化的可能。
似人而非人,他们是异类。
因非我族类而不安,因不安而恐惧,因恐惧而憎恨,这些体内流着卑贱之血,无法归于山林却又无法为人类所容的贱民,尽管大多数时候和一般人并无二致,但依旧被疏远、驱逐、乃至捕杀。
在北国中土,除了那些因山野之趣而被贵人豢养用来泄欲的女奴和被当做斗鸡斗犬一般相互搏杀供王侯取乐的角斗士,所有的妖裔都隐姓埋名的行走在人群边缘。即使在论英雄“唯金与剑,不问出身”的天南,妖裔身份带来的也往往是人们疑虑异样的目光。
无法选择自己的血脉,却要背负因血脉而横加的笞责。此实人间一苦。
真澈在篝火边收拾出了一片干净地方,铺上从帐篷里寻摸的皮褥毡毯,装模作样的闭着眼睛用自己的裘衣将光着身子的小女孩裹好了放上去,又盖了一床阿宛给自己准备的木棉轻衾。
左臂右手全都负伤的云澜就这样看他毫无防备的忙活着,不免有些恍惚,刚才那个凶狠狂暴对自己辣手无情的少年仿佛是另外一个人。
将陷入昏睡的少女安顿好,真澈又翻着自己的行李鼓捣了好一会儿,才坐到了云澜身边,
“伸手。”
姑娘将被他刺穿满是血污的手伸了出来,真澈一手轻握手背一手提着水囊小心的用清水清洗伤口上的尘土血迹。
“咝——”
云澜皱着眉头猛吸一口凉气,好疼。
“水里放了盐,你忍着点。”
尴尬亦或认真,少年低眉只顾处理伤口,没有看她。将伤口的污迹清理干净,上了金创药,用干净的纱布裹好,少年轻车熟路一丝不苟。他那里一意用心,云澜却有些莫名的无常之感,给自己治伤,捅自己一刀,又给自己包扎,这小公子还真有意思。
待将伤手包扎好,少年似是犹豫了一下,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锦囊。
“张嘴。”
云澜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顺从的檀口微开——要害自己不至于等到现在。未等她看清他取出的到底是什么,少年就将一枚金色雀卵大小的丹丸塞进了自己的嘴里。丹丸如有意识,自己顺着喉咙往下落,自胸至腹,悬于内府。
一道暖意忽起丹田,循着七经八络瞬间传遍四体百骸,云澜禁不住一声呻吟,觉得自己仿佛泡在温泉里一般,浑身无一个毛孔不透着畅快。疲惫、伤痛、忧伤、焦虑……那一刻全都烟消云散。灵台澄静清明,五识无比敏锐,她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伤口正在缓慢而明显的愈合。暖意如春水新融,洗涤着自己的身体,云澜闭上了眼睛,眼前是竹外桃花、春江水暖。
盏茶时间后,姑娘长舒一口气,睁开了美眸。
“这是什么丹药?”
真澈看她的眼睛空明澄澈不染纤尘,便知道这金丸果然不错,微笑道:
“不是什么丹药,这是白蛟的内丹。”
“白蛟?”
“嗯,一种妖兽,生在极南的沧溟泽,听说是蛟龙的远亲。这东西入药,于人有益气血的功效,也有神官服它修仙的。我想你是妖裔,功效想必更是可观。”
功效何止可观。
因为身体经络结构都不相同,妖丹于人是一味虎狼之药,即使经过萃取,能被人所利用的精华也是很小一部分。而对妖物而言,却不存在这种吞了之后无法吸纳的弊端。吞噬内丹本就是修炼的捷径,为此弱肉强食甚至同类相食都是家常便饭。半血妖裔吞食元丹,功效虽不及山妖,却也远胜人类十倍百倍了。
如人有高低贵贱,妖丹也分三六九等,妖物越是强大尊贵,其内丹越是精纯元粹。云澜没听说过白蛟,但任何和龙有血缘关系的妖兽都不可小觑,这元丹的价值自然不言而喻了。适才真澈说这白蛟丹有益气血的功效,而对她而言,一颗内丹服下何啻于伐骨洗髓。
微微沉默了下,云澜望着真澈问道: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此刻坐在篝火前的两人,一个是兼职剪径的猎妖师,一个是过路的游侠、她的前肉票。两刻前,他还将她钉在地上一副与汝偕亡的架势,即使不算深仇大恨,这梁子总算结上了吧?不计前嫌已是大恩,为何还要馈赠这厚礼。
“因为我是好人呀。”
看着云澜依旧认真执拗的眼神,真澈无奈的轻叹了口气收起了脸上的戏谑,正色道:
“好吧,我承认,其实我是贪图你的美色,想以此赢得你的芳心。”
扑哧一声,云澜强忍着没笑出声来。她当然知道他在说笑,她见过太多带着爱慕或者色*欲的眼神了,目为心之扉,除了初见自己时那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少年看自己的眼神没有任何杂质。或许为此,她心中竟生出一丝亲近之意。
“不愿说就算了,干嘛调侃我。”
真澈也低头笑了笑,起身往火塘里添了几根柴火,然后拍拍手上的灰,重又坐下。
“我有个小兄弟也是妖裔,妖血已经很淡薄了,他也是个好人。还有就是……”
他扭过脸,正迎上云澜认真清澈的眼神,
“你刚才为妹妹求情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阿姊。”
有了情感共鸣,聊天就能投契。深山月夜,飞瀑清潭,围炉夜话,如果不是不远处草草收殓的猎妖师遗骸,这也算的上是良辰美景了。
云澜谈这些年和妹妹奔走山南的酸甜苦辣,真澈说自小和阿宛相依相偎的趣事点滴。清朗或柔婉的声音交错,不时飞出几声欢声笑语,谈笑声自潭上飘过隐于瀑布声中,越显得万籁无声、空山幽寂。
两人说的入巷,不觉已月上中天,云澜捂嘴打了个哈欠稍觉困意。真澈见了便止住话头,劝他去睡,自己做她们姐妹的守夜人。
“这一身血泥污垢,如何睡得下。”
云澜看着真澈眼波流转,抿嘴笑道:
“我要到水潭边沐浴一番,换身衣物才行。”
真澈一愣,旋即亦笑道:
“你自便去,若要一个擦背的,叫我一声便是。”
“你会偷窥吗?”
云澜盈着笑意的眼睛晶晶亮。
“哪里话来,”
真澈一指旁边的昏睡的那只,
“我若要偷窥,身边这位小美人岂不是更方便?”
姑娘顿时怒目圆瞪张牙舞爪的作势威胁了几句,真就抱着干净衣物往谭边而去。不多时那边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宽衣声,继而是入水撩水声。
真澈不禁暗叹:这姑娘心还真大啊。
说是要做好人,但真有倾国之姿的美人身侧沐浴,窥视的念头哪是那么容易消除干净的。身体没动,少年的眼睛却不时的往水潭那边瞟,只可惜月色昏暗,隔着低矮的灌木丛,除了模模糊糊的人影,竟是什么也看不到。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美人出浴,待重新出现在真澈眼前,少年也禁不住抚掌一声赞叹:
“好一位兰荷之姿的绝世佳人!”
云澜内着粉色齐胸襦裙,外披半透的白纱褙子,及腰长发只用一根丝带简单束了。此时身上湿气未干,越发如出水芙蓉,清而不冷、丽而不艳。她听得真澈的赞叹,得意一笑,舒臂转了一圈,盈盈屈身施了一礼,
“如何?”
“我得离你远些,不然难保不兽性大发。”
“怕你?和我们姐妹比‘兽性大发’,你还不够看。”
真澈闻言一挑大拇指:你是妖裔你厉害。
两人又围着篝火说了几句闲话,待头发干了,云澜贴着妹妹钻进了真澈准备的被卧。本已闭上了眼睛,却想到明日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云澜心中竟起了一丝怅惘。她微微睁眼,暗暗看着那张被火光映红的年轻侧脸,一时心中竟是百感交集。
她心中正波澜渐起,忽见真澈扭脸看了过来,忙用力闭上眼睛假寐。嗤的一声轻笑传来,她脸上微微发热。既然已经露馅,索性睁开眼瞪了回去,
“喂,问你一个问题呗。”
“嗯,你说。”
真澈看着那张露在薄衾外精致脸庞,语气温柔认真,心中一片安宁。
云澜抿着唇目光有些迷离,指尖揪着毯边揉了好一会儿,才一笑道;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咱俩在马上,我用蜂尾针刺了你,便是真元充沛五气聚灵者也得全身麻木至少三个时辰,为什么对你好像没什么效果?”
真澈闻言得意的哈哈一笑,
“这可是保命的手段,不可说,不可说。”
“小气。”
云澜撇撇嘴,将脸扭过去贴着妹妹的头发不再看他,好一会儿,才用真澈将将能听到的声音轻轻递过来一句:
“对不起……晚安。”
少年看着篝火,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