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见及的四四方方的天空,从不会为任何人或物所动。由小到大,待我长发及腰的此刻,亦是冷眼旁观态。人真的太渺小了,不过是尘世微末,沧海一粟。
在我还来不及为他好好难过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将他遗忘,将这个废太子抛之脑后。太子,永远不缺。李显很快替代了李贤,一举成为皇位的继承者,忐忑不安,又高兴难抑。册封大典之上,这位新太子,极尽荣耀,万众瞩目。
对这样一个太子,武后想必这一次是放心的。一则长期活在武后强权以及兄长光环之下,他向来畏畏缩缩,胆小怕事,并无弘和贤那般踌躇满志;二则如今被韦莲儿迷得忘乎所以,只怕无暇顾及其他,一连几个月来乐不思蜀,不理国事。三则不似弘和贤那般果敢独立,显对人的依赖之强,只怕过于常人。小时,有两位哥哥在的时候,从来是躲在身后的,甚至是太平身后。从前也不乏依赖于我之事,如今更甚。但凡国事,均过我目。而今,弘和贤均不在身边,太平偶有进宫,而我不过一介奴仆,何况前有嫌隙,诸事不便。只得将平生之心全依托于武后身上,真是随了她的如意算盘。自此,武氏一族越发猖狂,势力更甚从前。朝中半数大臣官员均出自武后亲信,凡有决策,皆不可逆。
“三哥早晚出大事。”太平倚着围栏,眺望马球场上玩得忘乎所以的李显,此刻这位太子正得胜回朝般向自己心爱的韦莲儿奔去。韦莲儿确实长得不错,娇丽媚骨中却有几丝无妄,一边示意他过来一边又躺在床榻之上不动弹,只慢悠悠地享用眼前的琉璃乳酪。太平回过头来,冲我嘻嘻一笑,“这女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不过本公主懒得同她玩,走吧!近来几个月发生太多事了,今晚的元宵夜陪我出去溜溜!”
“且慢,”我急忙松开她的手,“今晚娘娘吩咐我一道游园,只怕去不了。”其实,我喜欢和她在一起,说说笑笑,将心底的一堆沉甸甸的东西都讲给她听,只是,最近,武后对我却是越发管束,几乎处处不离身。
她笑着刮了我的鼻翼,“这么紧张做什么?娘娘这是倚重你,你不要多想了!她身边那么多人伺候,何必你去多插一脚?岂不正遂了她的心思?”同样受母亲锋芒所累,可她总是不带半点掩饰,或是直面批评,或是发自内心鄙夷,或是当面顶撞。我做不到她的样子,可我羡慕她。
“我不及天皇心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她立即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小心。“私议天皇,可是大罪。”而后,又一改严肃之态,挽着我的手道,“走吧走吧!再不走天就黑了!”
“太平!”这时候,却传过来李显的声音。他意气风发,与韦莲儿一番耳鬓厮磨之后注意到我们,于是走出亭阁,朝这边喊道,“下来一块儿玩?”
太平摇摇头,“没意思,我要跟婉儿出去玩!”
这一回话,李显将圆脸瞄向了我,正犹豫不决要开口之际,腰间缠上了一双纤白嫩手。韦莲儿靠在他肩上,只这一只手却不曾安分过,游移在他的胸膛。李显怕是觉得不妥,又不愿叫她退下,于是只好收回腹稿,发出笨拙的笑,“晚间人多,你们当心!”
太平与我相视一笑,又一瞄韦莲儿,我就晓了大半。“不劳殿下担心!”
这是大唐调露二年。
长安城繁花似锦,游人如织,灯火辉煌,熙熙攘攘。几个月前的废太子一事早已被时间所遗忘,人世间从来不会因为多一个人或少一个人而停下不动,悲伤或喜悦都只是一段时间的过渡,生活依然是平平常常的百种滋味,而平淡居多。譬如我,也只是个俗物。
“这个面具倒是有趣!婉儿~”不见太平,只见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扑面而来,吓得我连退后了几步。她见我受到惊吓,不由得摘下面具来,哈哈大笑,“好玩好玩!这个真好玩!”
“无聊!”我一甩手,自己挤到面具摊前面,随手也拿了一个戴上。
“好一个青面獠牙鬼!”
“前面在猜灯谜,去看看!”话才说完,她早已一咕噜挤着出去,正是张灯结彩的好时节,处处五光十色,我几乎要寻不到她了。
是很香很香的胡麻饼的香气,在欢声笑语里,腾升而起。
不如尝一尝吧,也许会有过去的故事温暖我。这样一想,身子不由得向这香气移去。不同往日的小伙,这一次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师傅,手法娴熟,两眼微张自是心中有数,不多时芝麻的香气扑鼻而来,两个现做的胡麻饼即刻呈上。原本手中拿着饼就不便,况人又极多,一连饶了几个来回也不曾寻得太平踪迹。手中的胡麻饼早已被肆虐得不成样子,索性给了路边的两位小乞儿,又将身上的碎银子都予了,这才空无一物,倚湖而立,处处笑语声声不觉,唯感心本无物。
“阿姐快看!那可是你要找的人!”这俩小乞儿为我四处寻觅,如今指着隔岸不远处的亭子大叫。那里围得水泄不通,却出奇的安静,循着人群望去,只见两个头戴面具之人正专心致志地一较高下,那魔鬼蛇神般的面具恰如我的青面獠牙般醒目,正是太平。奈何我在此岸,往来的官船不知多久方来,难以过去,我只得站在这边相望。
“姐姐莫急,这边有近路。”其中一个小乞儿指着一条鲜有人际的小道,“这边有一只小船,今日上元节阿叔归家了,我们可以借用一下。”
只见那小道阴黑无人,倒有几分阴森。我暗自摸摸别在腰间的烟花,确保可不时发出让近处的便衣将士们相助,这才安心跟随而去。
“姐姐今年几岁?”一个乞儿问道。
“十六岁了。”虽是奇怪,但仍旧小心回答。
“我也十六,”他笑了一笑,我这才吓出一身汗,十六岁?身子如此瘦小,我几乎将他错当孩童了,竟然也有十六?!他忽然沉下脸,“老天真是不公,姐姐既然如此好心,不如多帮一帮我们。”
“帮?怎么帮?”我的心不由得一紧。
“长乐坊的妈妈说,只要找到一个娘子,就给我们活干。”另一个更小的冷冷道。
“你长得这么好,不吃点苦就太不公了。”年长的那一个一脸天真的笑着。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吃过苦呢?深更半夜,我一个女子胆敢独自在长安走动,我为何不怕?你们两人,果真能将我擒住吗?”
两个小孩儿望着我,眼神中透着一丝恐慌。“别骗我们了,这次再不成功,我们明日只能横死街头了!”说罢,俩人掏出事先备好的利刃,朝我扑来,
“小心!”不知从何处而来,一金吾卫三下五除二,将两个小孩制服在地。
“你、你是?”我望着这陌生的脸,一脸困惑。
“姐姐还好?”
我几乎有些恍惚,这声音如此相似,教人让人迷糊。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忍住内心的渴望,回头对李旦说道,“这两个孩子伤不了我。”
“我虽年幼,可君子一诺千金。”他浅浅笑道,“那就放了他们吧。”
他也长大了。
不只是我而已啊。
“慢着。”
正欲磕头谢命的两个乞儿,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我一摆手,指着亭阁里的太平道,“还没有带我过去呢。”
一叶扁舟,灯火摇曳。
正欲上岸之际,怕是灯谜揭底之时。猜谜的两个面具人,不约而同,在众人的拍手喝彩间,揭下面具来。这一边,是美若星辰倾国倾城之貌,那一处,却是俊朗飘逸玉树临风之姿。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湖水静谧却灯光起舞,彩灯成簇琳琅一片,那一片片的欢声笑语,那无序却温暖的喝彩鼓舞,还有,那倾城貌上,晶莹而又纯粹的两行泪。
也许,每个女子心中都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遇到了。
我,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