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李贤在我身后,发出低沉的质问,“你为何答应娘娘。”
“我别无选择。”
“借口,”太平反驳道,“你想报复母后,所以才会坦然接受。我说的没错吧?!”
“她如此对我,我不能轻易放下。”
“那你想怎么样?!”太平问道。我看了一眼李贤,又扫了一下太平的咄咄逼人,“我只想安身立命。”
“安身立命?”太平大笑,“我看你是自寻死路。”
“公主该明白,不管婉儿答应与否,从今以后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你可以待在我身边。没人敢动你。”太平道。
“公主殿下!!!”一宫人踉踉跄跄而至,险些绊了一跤。太平将她一把抓起,蹙眉问道,“什么事?!”
“天、天、天后娘娘、”那宫人上气不接下气,险些将人急死。太平不耐烦道,不给那宫人再说话的机会,“娘娘找我,至于这样慌张吗?走吧,我这就去。”说罢,太平朝我们示意,随即与那宫人疾步而去。
我尚未体会那份肝胆相照的侠骨,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不安占据心头。只怕是为了私自出宫请回天皇一事,方才大殿之上武媚娘颇有微词,如今急召,想必是大发雷霆,怒火攻心了。太平能否无恙?从小到大的这份尊宠可会因此而动摇?
“不必担心太平。她一向无法无天,从小到大触犯龙颜的事可是不计其数,如今依然恩宠无人能比。”
“多谢殿下宽慰。”
“我想了很久,想了很多。”
“殿下在想什么?”我见他止步不前,于是复又回来,不料触及伤口,禁不住“哎”了一声。他急忙上前扶着我,“小心身上的伤,别再乱动了。”
“殿下在想什么?”我又问了一句。
他望着我,“天下虽重,至亲却无可替代。”
“殿下所言何意?”
“朝廷风云变化,瞬息万变,我生怕,有朝一日失去最珍重的一切。”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此番经历,倒是令我豁然开朗。只要紧要之人能够平安,权势皆如尘土,不值一提。归隐山林,做一个无权无利之人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归隐山林就能安然无恙吗?纵然天涯海角,恐怕都难逃权势的利网。一人之力实在有限,只有万人之上,坐拥天下,才能随心所欲保护他人,无所畏惧。”当时的自己饱受权势的折磨,失去了其乐融融的家族温暖,失去了温柔相待的慈母,失去至爱的师友,更险些将自己的一生葬送。终究还是被权势所蒙蔽,一心以为只有权力才能永葆无虞,只要权力一解心头之恨。所以才这般执拗,言语犀利以至于听不进半点劝慰之词。
他良久无言。
我忽然醒悟般,“殿下想放手吗?!”
为何!武后如此折磨我,就这么放手?“婉儿做不到。”
“莫说是大哥,便是一干群臣都敌不过娘娘,你又能如何?何必要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我不禁怒火丛生,“今日之事,是婉儿自寻死路?当年上官灭门,是婉儿自寻死路吗?婉儿做错了什么?!殿下明知婉儿处境,却要婉儿罢手,殿下可曾想过婉儿心中感受?!”
“我不顾及你的感受,又何必在此浪费口舌?”他也有些忿忿不平。
“殿下没有亲身经历过,怎知这其中的痛苦?既然这般不以为然,何必假意可怜?!”
“早些休息。”门外,寒灯凄凄。他却不愿再与我争执,反而道,“你有伤在身,我明日再来。”
我知道,这是他的柔情。
奈何,当时满腔怨恨无处发泄,唯有对他倾泻而出,反而伤了他也伤了自己。
眼见着他渐行渐远,心里却后悔难当,这些事原本就与他无关!只好,静默般立在门外,见他化作雪白。忽然,见他回过身来,不由得痴了一惊。他安静地看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发梢已覆满白雪。
我忍不住道,“快回去吧。”
不见他回身,却径自向我走来,越走越快,而后竟飞奔起来。一把将我拥入怀里,轻轻在耳际道,“你要好好的。”
当下,泪就下来了。我拼命的点头,“我不该、”
“我不该每日躲在崇文馆,偷看你读书。我不该,肆意捉弄,取笑你。我不该,因害怕而远离你。更不该,”他说得那样轻,轻得我以为是梦里一般,“假装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你。”
原来这一切,不是我的梦。原来真的有这样的故事。我的心因幸福而颤抖,因满足而害怕得哭泣。周身的疼痛仿佛消失一般,我紧紧地抱紧他,只是感激而满足地发出哭泣声。天地是那样安静,竟听得那样分明。
“宫里的女子千千万万,却没有一人,能如你一般。可以才情如歌,流光溢彩;可以聪敏似灵,八面玲珑。”他轻轻拍着我的肩,“可我知道,那并非你本意。你是孤独的,和我一样。”
“那一年夏日,你坐在地上读诗书,阳光洒在你的身上,静如白莲。我撞见了这个孤独的女孩,心里既欢喜又害怕。宫里从来不缺女子,但却没有这样纯净的诗香。因而长久的日子里,我只能在旁侧默默地陪伴。”
“你渴望离开这座牢笼,你逃不掉。我也是。我以为这仅仅是同病相怜,后来才发现,是我自欺欺人。”
“我很少说话,也不很会说话,只能给你以真心。”
我默默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只能以沉默的眼泪回复。
“回去吧。”他见我并未有何回应,说道。
“等等。婉儿浑身是伤,唯有真心完好。”于是,我踮起脚,吻了他一下。
他起先是难以置信,而后俯身回以最深情的吻。
我想,我该收回从前说过的不奢求得到这一类的话。因为从未得到过,所以并不明白,有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