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有令,召上官婉儿入见。”话音未落,十几名手执兵器的金吾卫涌入内,顷刻间颇有黑云压城般,叫人透不过气。
崇文馆里,久久回荡。众位学士纷纷望向我,终究还是来了,武媚娘。众人面面相觑,我却早有预料而不以为意,反而是人群中的石澜之,一反常态,犹似心中所重被剜去一般,万念俱灰,几番踉跄,方挤到我的身侧。
“婉儿,我会尽快禀告殿下。”石澜之悄声附在耳畔说了这句话,我便被一干人带走。“上官大人,走吧。”
远远就看见赵全领着张奎,殿外雪纷飞。“好端端的,又犯了这么桩事,你是不要命了?!”人还未到,赵全早已扯着嗓子教训。
“母亲都不以为然,您又何必多操心呢?”
这一句话,叫他先是一惊,而后脸色沉下来,“哟,是我多操心了!”他气哼哼的,险些动起手来,“你个丫头,嘴巴这么犟,早晚有你苦头吃的!”
“我与您不沾亲带故,吃苦头也连累不到您。您还是顾好自己吧。”
“上官大人、”张奎欲言又止,早失了从前的狡黠机灵,而今越发沉默寡言。“敏敏,敏敏、”
“都什么时候了!还问这些做什么!死都死了!”赵全瞟了我一眼,骂骂咧咧。
“敏敏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去了。”外人听起来只怕有些孩子话,然而我真心,只想借此让他安心。“你不必记挂了。”
“是你杀了她吗?!”便是声音细小,却仍是直至内心。呵,我又何必杀她呢?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她与我不过萍水之交,我犯不着费尽心机谋她性命,也不值得为此白白背负这遍地四起的诽谤和质问,何必呢?伤人伤己,倒不如听太平所言,两耳不闻窗外事,何必多管他人是非,惹得自己一身泥?
那又与心狠手辣的武媚娘有何区别呢?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以故有所不得不受,有所不可免。
“是我下令的。”
长久不愿承认的事情,顷刻间得以认证,他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落下泪来,“我看着上官大人长大,如今竟然也是这样的人了。”
这番话令我心里难过,我恨不能告诉他,敏敏未死,只是被太子妥善地带出了宫。幸运的话,她该找到了日思夜想的朱文,过着寻常娘子的圆满日子。比我们,比我们任何人,过得开心满足。而我不能,一开口,是身后许多人的性命不说,还枉费了太子的一心信任,敏敏的一生幸福。不过是小小的误会,我难不成还承受不住了?我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您不也变了吗?”张奎听闻这样的答复,算是了无希望了,不再言语,谦卑退至赵全身后。
“好了好了,这是你母亲为你缝制的荷包,你收好。”赵全将一个精致的荷包塞至手中,我顿时怒火丛生,一把甩开手,“用不着!我最恨她这样,若是还念及我,与其这一套关心,不如好好待我!若是恨我不如痛痛快快地恨我,何必做这些教人痛苦?!反反复复,这样折磨我,是担心我有朝一日恨她吗?!”
“哎!”老公公弯下身子,蹲着拾起荷包拍拍干净,又费劲地站起,“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她活得这么苦,不都是为了你,你知道吗?”
“哟!赵公公何时也懂得关心人了?”春竹看笑话般地出来,又对我吩咐道,“进去吧。”
“今天只怕是出了什么大事,娘娘处死了好些个人,你切记不要乱说话!”我走了许多远,赵全的絮絮叨叨仍旧在耳畔回响。我虽恨他,却心里又莫名起了涟漪,为何偏偏如今待我这样地步?若是母亲恨我到底也罢了,那我也可没心没肺地怨恨她,离她而去而不觉悲伤。可偏偏,每回训诫辱骂之后,却总是送来一两样小物件,真真是让人痛苦不堪,但凡心生怨恨之时就觉不孝之心,恐怕她伤心难过。如此周而复始,最叫人折磨。多久以来,每回见她暴戾作乱,却总不敢出言规劝稍加阻拦,只怕一言一行又伤了她的心。所以才有了敏敏险些送命,所以才只好折中将她送出宫,如此委婉行事到底还是逃不了一顿责骂,终究感情渐淡,而心中不忍却日趋强烈。
言尽于此,不过是在于我理解她罢了。懂她所受之苦,明她身心摧残,也深知事出有因,因而不舍,因此愧疚,总想补偿和弥补。可我们的内心,却再也回不到小时候紧紧靠近的日子了。我有我的愧疚和责任,她有她的愤恨和挣扎,她不能再全心地爱着我,我也无法对她敞开心扉,而我们又不得不维系这样的血缘。
我痛苦,难道她不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