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波逐流恐失了心志,随遇而安却不失为一份睿智。
在我出生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无半点印象可言。只是母亲偶尔情之所至,会淡淡地提及过去。我不愿多问,也明白难有回应,更不愿无端勾起母亲的泪,所以一直以来,我并不像母亲那般脆弱。
掖庭虽然是一处宫婢居所,却不失为人生百态的舞台。繁重且乏味的生活让彼此更易走近,也更易走散。百无聊赖的午后小憩间,孤枕难眠的寂寂长夜里,亦步亦趋地明争暗斗中,宫女们时常以宫闱之事朝局动荡为闲暇消遣,饮一杯忘忧酒,去一去余生难捱的苦凉,将从前的耳鬓厮磨过去的青梅竹马洒一把苦涩的岁月,坐待他日孑然而去的景象。也许年纪尚小,又兼顾姐姐自小耳濡目染,我倒觉得能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不失为一份安定。荣姐姐总是说,来日方长,不忍细想。敬姐姐却总是欢喜,衣食无忧,总好过墙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乞丐。我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是怎样的想法,因为我时常在变,时而想飞出去一览天下的风采,时而想留在此处安享片刻的坚实,时而又希冀那些不曾领悟的父子亲情,寻常的百姓之爱。但我想,顾姐姐所言不错,既来之,则安之。
宫里的日子乏味且单调,纵使天生好动,活泼异常也难免受些干扰。即便如此,我仍爱四处走动,整日闷在一所小院子,绝非一个孩子所愿。因而,时常随母亲往崇文馆偷阅典籍,偶尔随着敬姐姐去司膳房偷尝些山珍海味,间隙随荣姐姐往冷宫一探义阳、宣城公主。说起这两位公主,确实让人为之惋惜,大好年华付之一炬,堪堪困于掖庭之内,如今竟有四十年纪。
“婉儿,今日可还愿与我一起?”荣姐姐温柔地说道。我点点头,帮忙拎着一盒子点心。冷宫不比别处,自然是冷清许多,但比之我所居住之处,更觉森然冷寂。我向来喜热闹,但总念她们孤独,因此也愿意借荣姐姐的光,予他人一份暖意。殿里极简陋,却收拾齐整,既无侍女,两人一向自力更生。犹如杂草一般被武媚娘抛在脑后任其自生自灭,可人生一世,又何尝愿意得过且过?义阳公主见我们来了,连忙从殿内出来,手中端着一杯热茶,荣姐姐接着便递给我了,我也毫不客气,一饮而尽,胃里既暖且足。“婉儿也来了啊!快坐下吧,难为你们总是,”她说着,眼眶一面又红了,“总是来看我们。”其实她也十分清楚,荣姐姐不过是依了规矩奉命办事罢了。“这是刚做的点心还有些许药材,宣城公主的病好些了吗?”荣姐姐一向心善话少,总是在这样的日子里话堪堪地多了起来,“这些日子少出来吹风,夜里若是冷,还需要什么我能相帮的一定想想法子。”话还未说完,就陆陆续续地从盒子里取出许多东西来,“你且先收起来,万一需要可以应急。”
“好,好,好孩子。”义阳公主不知是笑是哭,“她好多了,今日还吃了些粥。”
忽传门外敲门声,我即刻就跑出来,门一开,竟是一个大哥哥,衣着讲究,容貌秀丽。奇怪?怎么这掖庭里竟有这样的人?我还正思索,他却先开了口,“你是哪家的孩子,我能进去了吗?”
我转了下眼珠,料定这翩翩君子不是坏人,才一五一十道,“我是上官婉儿,你可以进来了。”他于是摸着我的头,笑着进了门,高声道,“姐姐~姐姐~”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太子李弘。早听顾姐姐说皇上出行东都洛阳,命太子监国,如今怎么在这里?
义阳公主只听声就难掩激动,不顾旧疾,回内屋搀着宣城公主出来,两人几乎成了泪人。太子素以仁孝服人,今日一见果然,眼见着两位姐姐这般憔悴,不止是惭愧,愤恨不平之气溢于言表。
“岂有此理,母后实在过分!”
“不、殿下不要为了我们两个和皇后起争执,”宣城公主握着李弘的手道,“我还以为,此生再也不会有人记挂我们,没想到,老天待我们不薄。”说罢嘤嘤而泣,义阳公主一面安抚,一面劝慰,“这么多年了,早就看淡这些了,殿下不必为此动气。”
“眼见阿姐如此受苦,却不能解忧,”之前宫内盛传,贺兰敏之坏了太子妃清白,想必心中多有不快。今日,他不知是怨自己,还是怨母后霸道残忍,“他日等父皇归来,我一定为二位阿姐说话。”两人一番苦尽甘来,虽是同父异母,但对多年不见的弟弟却倍感亲近,李弘更是将贴身之物相赠,以示真心。
见如此景况,他们不免有许多话说,未待开口,荣姐姐领着我离开。“婉儿,今日一事,你就当不知道。”尽管年幼,但我早已了然,默默地点头。那之后,又多次见过太子,他虽贵为太子,却是待人友好,更回回赠我许多小玩意。就是两位公主,也对所赠之物爱不释手,几乎不离身地贴身戴着。
“就是婉儿不说,早晚也要知道。”一日,我终于难忍忧虑,对荣姐姐说道,“不如我们悄悄告诉两位公主吧,万一皇后知道,这可是大事。”
荣姐姐起先只是摇头,而后竟然大惊,“不在其位,不谋其职。何况,这皇后与太子,究竟如何也未知,你又如何认定太子不及皇后?”
我晃晃脑袋,蹦出了两个字,“感觉!”
她狠狠敲了我的头,叮嘱道,“以后这些话,可千万别说了。这风云变幻的,指不定哪天就祸从口出了。”我只好无奈地答应,她又再三嘱咐才放我离开。
“跑到哪里去了?”母亲见我跑回来,即刻为我扇风,“正好,我这几日抄了几卷书,你待会上课顺道给你顾姐姐。”说来奇怪,听说从前两人关系可好了,不知为何如今竟再无联系。我一路纳闷,正不得其解,可巧遇上了啃着馒头的静姐姐。“你个小丫头,走路就不看路啊!”
我唉了一声,正待走,却听到,“是不是又让你送东西给顾灵啊?”见我不言语,她大呼猜中,“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顾灵为了救你娘差点被赵全毁了。”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
“赵全这淫贼,但凡有点姿色的,都不肯放过,何况是你娘?顾灵爱称英雄,多次坏了他的兴,他忍无可忍就半路把她劫了,意图不轨。”
“那后来呢?”
“好在他底下太监张奎有点良心,顾灵的婢女敏敏也是护主,这才保全了下来。”
“那又和我娘变成这样有什么相干?”
“你别急,”她吞完了馒头,撇撇嘴,“敏敏腿瘸了,顾灵那脖颈更是留了疤,如果不是兰麽麽撕破了脸,恐怕赵全还是为所欲为,只手遮天。”
后来的事我也便明白了。赵全虽得武后恩宠,但最后还是难逃责罚,于是派至洒扫门庭,干些粗使活计。奈何母亲生性善良,最见不得人受苦,隔三差五地不免去送些东西,赵全起初还是一副风流姿态,而今竟是打心眼里欢喜起母亲了。可在这深宫里,处处是明枪暗箭,泾渭分明,不消说同得武后恩宠的兰嬷嬷与赵全存着过节,便是各局各司都各有积怨,母亲心善固然是好,但哪里经受过这些勾心斗角,既不能楚河汉界地守好身份,又无法八面玲珑游刃有余,如此一来,自然得罪了出手相助的兰嬷嬷和顾灵。可毕竟感念恩德,母亲耿耿于怀。
“想什么呢?”敬姐姐晃了晃手,“我就纳闷了,你娘这么不受待见,怎么偏偏生了你这样一个惹人疼的孩子?”
“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嘻嘻笑道,“谁让我长得水灵!”
敬亭“哎呀”地大笑了一声,便追着我来,好在我早有准备,一会儿便溜走了。母亲是个好人,可却过得一年比一年差。从前每日只需到崇文馆干些杂役便可回来,近年来,倒沦落到要替别人当班守夜的地步,想来也是兰嬷嬷的主意。她四面碰壁,身为女儿,我又如何坐视不理?许是这样,我很早就知道,为了让母亲还有我在这样险恶宫廷里过得安安稳稳,必须有些伎俩。高风亮节的文人雅士,洁身自爱的谦谦君子,我不敢也不愿奢求这些遥远的一切,我只愿让身边的人过好每一日,能得一日舒心得一日舒心。既来之,则安之。早知不能逃离,何苦与命相争。像满庭宫女苦等白头终老,再一席裹身乱葬,随波逐流只怕是将生命拱手相让,不如随遇而安,尽人事而得天命。这样一套安身处世的道理,不是来自母亲荣姐姐或是敬姐姐,而是我自小在这些尔虞我诈风起云涌的生活里渐渐看懂的,也是顾姐姐倾囊相授之后苦口婆心的教诲。
她竟是个明白人。
“快进来吧,外头有些晒。”顾灵拉着我进屋,“今日不上课,一定是你娘的事。”我将书简给她,她一如既往不动声色地命敏敏收下了,敏敏却是一脸不悦,“什么破东西!”我正要开口,被顾灵拦下,“拿下去吧,再去沏壶茶来。”她于是跛着脚一脸不快地退下。
“别再送这些了,”敏敏一走,她突然变色,“她的心思我都知道。”原本就是当朝赫赫有名的文人顾鸿业的女儿,她一向爱这些名章典籍,私底下对这些誊抄的书卷爱不释手。可碍于似亲娘的兰嬷嬷和情同姐妹的敏敏,她实在为难。
“以后不会了,我将它们背诵好之后再过来。”
“小小年纪就这样深谙人事,有时候,我倒有些害怕。”茶已经沏上,冒着腾腾的热气,让人有些烦躁不堪。她却心平气和,“其余的我都不管,但就一件事,你不可怠慢。”我知道她所言何事,默默地道,“这宫里唯一让我开心的地方,就只有这一件事。”民间虽好,教养却难。唐宫慧心独具,而李治既忧心国政也体恤宫人,设了内文学馆、内教坊等教育宫人。内文学馆里单只有宫教博士石澜之,助教顾灵,其余一众皆是像我一般年纪的孩子。在这片琅琅读书声里,书香四溢的纯粹交往中,只有在这里,让我无须为谁屈曲向人逢迎,我堂堂正正,也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畅所欲言,我爱这里,更希望这样的生活永远下去。
“那就好。只愿有朝一日,你能为天下文人做些事。”正是郁郁不得志,蒙冤而死,这恐怕是顾灵最难释怀的了。
“石先生倒是满心抱负!”我故意装糊涂,他们两人一向交流甚多,孩子们总是拿他们取笑。“顾姐姐觉得如何?”谁曾想,今日竟不知为何,顾灵脸涨得通红,急道,“别胡说,小孩子!”
“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誓不罢休,逗弄她,我心里高兴得很,“是你不打自招了!”
顾灵气不过,差点要来捏我。还好这时候,传来张奎的叫唤声。敏敏先是一喜,而后赶紧跑回房里,这才出去。
“我去打发他。”
“奇怪,我早就不通书信了,这张奎还按时跑来干什么!”顾灵心下疑惑,我又取笑道,“城里的朱公子,姐姐不要了!”这朱公子,其实是笑称。朱文不过是长安中西市里一家古董行的少东家,他的父亲朱老伯原先是顾府的管家,因感激顾鸿业恩情,自顾灵入宫后多方打点,时常也借张奎捎些财帛。一来二去,张奎才与顾灵有些相识,不然如何敢在赵全眼皮子底下相帮?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我被挠的哭天喊地,笑出泪来,“好姐姐饶了我吧!婉儿再也不敢了!”顾灵可不是省油的灯,一连挠了几下,差点活活笑死。房内的玉兰熏香深浅适宜,太阳也不那么晒人了。我俩闹累了便相视一笑,坐到院子里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恍恍惚惚,有时候,我觉得她才是一个孩子,而我反倒像个大人了。
“石澜之睡觉打呼噜的~”
“他文采很好!”
“可是他动不动就打人啊!上回还揍了小宁~”
“那是她该打!”又补了一句,“打的有点重~”
哈哈!!!
其实,这样已足矣,有人陪伴,是最幸福的事。上天,愿你庇佑母亲,保佑顾姐姐、荣姐姐、敬姐姐还有所有宫里的宫女们,每日笑口常开,人人安居乐业,我的愿望不多,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