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
太阳虽已高悬头顶,但已是深秋的天气透过丝丝微风仍能散出阵阵寒意。几片深红的枫叶从加珍的窗前飘落。
都说北京的枫叶最红,那是因为北京的街头流过太多人的血。
加珍睡觉的房间靠过街边。一阵嘈杂的喧闹声从街边传来,加珍被吵醒了,她揉揉仍有些昏沉沉的太阳穴,叫来宁府的下人问道,“外面什么事这么吵?”
宁府下人答道,“今日午时,袁督师要在东门行刑,京中百姓争先前去观看,所以嘈杂。”
“你说什么?”加珍迷糊的头脑被完全惊醒,近日来发生的一切全部浮出脑海。自己送的饭菜他没有吃吗?是被发现了还是出了什么变故?
“现在什么时辰?”
“已是巳时。”
来不及多想,加珍麻利地穿上她惯穿的男装,匆忙之余,仍不忘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插入靴中。
快步走进后院,加珍牵过一直拴在后院袁崇焕常骑的那匹红鬃马,她纵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奔东门。
东门果然人山人海,连不远处的茶馆,酒肆都是人满为患。
加珍心内焦急,只是骑着马横冲直撞,一旁看热闹的人只得边叫边骂地为她让出一条道。
她已经冲至了最前头,却被手执刀枪的官兵拦了下来。加珍抬头看时,只见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都是佩有刀枪的官兵。高台上的袁崇焕****着上身,被锁链牢牢地捆在一根木桩上,手脚都不得动弹,身旁是一个五大三粗,穿坎肩,露着胸毛的刽子手,还远处的几案旁还坐着一个穿戴官服官帽,不时看看日色的监斩官。
就这样毫无遮掩地裸露在众人眼前,像一只待宰的牲口般这样地任人宰割,加珍只觉得整颗心都要被撕裂了。
人群中传来一阵阵地叫骂声,“卖国贼,汉奸!”接着便有石块,烂菜向袁崇焕飞去,对于这些,袁崇焕却是不躲不蔽,连表情都如凝固了的石膏像般纹丝不动。
加珍却忍不住了,她一面挡着飞来的石块,烂菜,一面冲着人群中大喊,“你们这些笨蛋,袁督师为了保你们的性命家园,千里迢迢地从辽东赶到北京,不顾生死地与鞑子浴血奋战多日,你们不但不感恩,还这样对他,你们还是人吗?”
袁崇焕一直木讷的表情猛地一紧,眼光看向加珍方向的同时,正与她转过头看他的目光遥遥相对,他不停地用嘴型说着,“回去,快回去!”
加珍看一眼围得跟铁桶似的官兵,弯下身子摸了摸靴中的匕首,还在。
她没有听袁崇焕的话,将马头对准袁崇焕的方向,倔强地扬了扬手中的马鞭,她要赌一把,让马以最快的速度冲破官兵的包围,冲到袁崇焕跟前,这一赌,不是同生,便是同死。
袁崇焕开始剧烈地扭动着身体,似乎要挣脱绳索的束缚,望着加珍的目光也变得焦急不安。
就在加珍手中的马鞭即将落下的瞬间,她突然觉得肩膀猛地一痛,接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在加珍身后同样骑着马的一男子纵身跳到红鬃马的马背上,用双肩托住了加珍后仰的身体。
袁崇焕的目光逐渐变得缓和,他看清了男子的脸,是祖大寿。
祖大寿默默地看着袁崇焕,袁崇焕脸上竟微微有了笑意,他以目示意祖大寿快走,祖大寿默然凝视许久,终于还是掉转马头离开……
马蹄的“笃笃”声中,加珍似乎又回到了那次,袁崇焕带她出京,和这次一样,他们共乘一匹马,她就这样,紧紧地偎在他的怀中,她和他离得那样近,近得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幸福甜蜜的笑容漾在她的脸上,她嘴里呓语般地低声说着什么。
祖大寿低头问道,“你醒了?”
美梦瞬间被惊醒,加珍霍然睁开双眼,抬头目视着祖大寿,“袁督师呢?”
祖大寿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加珍环视一下四周,问道,“这是哪里?”
祖大寿道,“已经出京郊了,前面就是……”
话未说完,加珍却突然从马背上跳了下去。祖大寿忙吁住马,也跳了下去。还好,祖大寿骑在红鬃马上,后面还牵着自己的马,所以马速很慢,加珍跳马下去也没伤着什么。
见加珍爬起身要走,祖大寿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要做什么?”
“袁督师还被绑在东门,马上要行刑了,我要去救他。”
祖大寿摇晃着加珍的双肩,红着双眼道,“加珍,你醒醒,现在离午时已过去两个时辰了,即使你入了京城,也已经太迟了。”
加珍眼神一萎,颤抖的双手猛地抓住祖大寿的手背,指尖已深深嵌入肉里。
祖大寿忍住疼痛,温和道,“加珍,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加珍抬起头,尖着嗓子道,“都是你,你为什么要阻拦我?”
祖大寿的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加珍。
“昨日你送到大牢的饭菜,袁督师知道里面下了药,可他却没吃,你知道为什么吗?”
加珍嗓子一紧,道,“为什么?”
“他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不想你被他牵连。为了你,他甚至愿意忍受千刀万剐之刑,你就忍心这样辜负他,让他死不瞑目吗?”
加珍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抖动着,压抑,压抑,再压抑,可心底的痛偏偏如洪水猛兽般冲破重重障碍,良久,撕心裂肺的哭声从她咬破的双唇间穿出,和着风声的呜咽,令人闻之心碎……
乾清宫里,崇祯因连熬了两个通宵,实在劳累,不知不觉间竟伏在案上睡着了。睡梦中,他清楚地听见一女子的哭声,声声入耳,如万千细针扎入毛孔,痛入骨髓。
又惊又恐之下,崇祯一下子醒了过来,额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冷汗。
“谁?是谁?”崇祯显然被吓得不轻,惨白着脸四处搜寻。
一直侍立一旁的王承恩慌道,“皇上,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崇祯抓住王承恩的胳膊,紧张道,“承恩,你可听到一女子的哭声?”
王承恩一头的雾水。
“没有啊!皇上您批奏章时,喜欢安静,不喜被人打扰,奴才已经支走了所有的下人,整个殿里只有我和李成两个人轮流侍候,怎么会有女子的哭声?”
崇祯这才松开抓住王承恩的手,但嘴里仍在嘀咕道,“朕明明听得那么清晰。”
王承恩道,“皇上定是做恶梦了,奴才这就命人给皇上煮一碗莲子汤压压惊。”
崇祯松口气道,“那你快去吧。”
王承恩答应一声,刚要走,崇祯又叫住了他。
“袁崇焕行刑完毕了?”
王承恩垂首道,“是。一个时辰前,监斩官已来报过,奴才见皇上在睡觉,没让他打扰。只是,”王承恩犹豫一下还是小心地说了出来,“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的家人?”
崇祯低头沉思不语。
王承恩双膝跪地道,“奴才斗胆为袁崇焕的家人求几句情,皇上……”
崇祯打断他的话,“承恩,你不用说,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想起袁崇焕身受凌迟之刑的惨状,还有刚才似梦似真,清晰可闻的女子哭声,他竟莫名地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发怵。
“朕并非残暴之君,袁崇焕之罪皆是他一人所为,现袁崇焕已伏法,朕便免去其余人死罪。承恩,传朕旨意,查抄袁崇焕府,家资尽数充公,其父母妻儿,兄弟子侄流放三千里,余者亲族皆无罪。”……
一番放声大哭后,加珍心里稍稍好过了些。袁崇焕已经死了,她努力了那么久,最终还是没能让他逃掉历史的悲剧。没了袁崇焕,在这战火纷飞的大明朝,她便真的是孤苦无依了。
此时的她突然好想母亲,好想回到那个虽然只有她和母亲却依然幸福温暖的小家。可是,她连自己是怎么来到这大明朝的都不清楚,又怎会知道该怎么回去?
只能先跟着祖大寿回到辽东,过一天算一天吧!
祖大寿和加珍是离开了京城,可有两个人却在东门的一家茶馆从午时一直坐到黄昏,他们便是成基命和许誉卿。袁崇焕受刑的整个过程他们都看得一清二楚,这个过程让他们心惊肉跳,尤其是成基命,想到自己日日陪伴在这样一个狠辣的君主身侧,他不由地担心起自己的命运来。
“许老弟,明日我便以无功忝居高位的理由向皇上请辞,到时还请许老弟助我。”
许誉卿道,“成相您身居内阁首辅高官要职,是多少人求神告佛都求不来的,您又何苦自辞呢?”
成基命叹口气道,“身居高位又如何?袁崇焕职位低吗?他的职位不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吗?可结果呢?”
许誉卿道,“成相跟袁督师不一样,《明律》有规定,内阁首辅无论犯了何错,都是不得处以死刑的,所以成相理应放宽心才对。”
成基命冷笑两声,“《明律》?皇上处决袁崇焕时,遵过《明律》吗?袁崇焕的案子经过刑部会审了吗?”
许誉卿沉默了,成基命说得没错,《明律》是有这样的规定,无论官员犯了何罪,都是要先经刑部会审,之后才将会审的结果拿予皇上复核,可袁崇焕一案皇上却是在刑部会审无果的情况下,一意孤行地判了个凌迟。
见许誉卿半天没有反应,成基命便知自己的话已无反驳的余地。
“许老弟,你有何打算?”
许誉卿苦笑道,“我比不得成相你啊,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何等逍遥?我上有老,下有小要养,没了这份俸禄,我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成基命道,“也是。那你日后可要多加保重啊。”
许誉卿道,“从今日往后,我能少言便少言,能不言便不言,活一日赚一日,不求高官厚禄,只求平安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