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罪城主干道的起点,一座雄伟的神殿沐浴在充足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神殿内,一间宽敞的房间,雷小莫正对着一把一尺长的戒尺,席坐在地上,默诵经文。
昨天在黑市发生的种种,不断冲击着雷小莫的内心。张小凡离开时的只言片语,一遍又一遍的玷污着雷小莫纯净的献给神灵的灵魂。他一遍又一遍的默诵洗罪经文中的忏悔篇,却迟迟得不到救赎,脑海里张小凡的身影又多了一层虚影。
“少主,这是怎么了。从昨天回来一直坐在戒尺前诵经,整整一天一夜了。”
“听说昨天又被大小姐欺负了。唉,大小姐可没有一点当姐姐的样子。”
“才不是被大小姐欺负的原因呢,以前大小姐也总是欺负我们少主,可他们姐弟俩关系一直不错。”
“对对,我听说昨天少主出去了一趟,回来才这样的,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青春期嘛,你懂得……莫不是相思之苦?”
“哈哈哈,相思之苦,我们少主?不可能不可能。”
门外,一群修士远远的看着雷小莫,七嘴八舌讨论着令雷小莫如此失神的原因。数人猜得正欢,身后低沉的咳嗽声打断了他们。回头一看,众位修士被吓得脸色惨白,立马收起刚刚轻浮的语气,恭敬的叫了声:“神父。”
“成群结队,不务正业。罚抄十遍断罪篇。不抄完不许回家。”
“是是是……”众人如释重负,赶紧谢过神父,离开了。
洗罪城的现任神父,是雷小莫的叔公,凤家家主凤神宗的叔父,凤莫言。作为凤家主族的旁支,凤莫言只是代理神父之职,待雷小莫成年之日,会将神父之职转交回雷小莫手上。所以与其说凤莫言是神殿的神父,不如说是雷小莫的专职老师。
“小莫从小到大,都为了成为一名合格的神父,努力修行。可还从未有哪次像今天这样魂不守舍的样子。”凤莫言远远地看着雷小莫,陷入了沉思,“希望他不要走他父亲的老路。”
雷小莫独坐戒尺前的身影在凤莫言的眼中慢慢和回忆里那个孩子重叠在一起——凤神宗。“那个时候,神宗这孩子,也差不多小莫这般大小吧。”
历史有的时候就是这么惊人的相似,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同样的地点,凤家唯一的继承人凤神宗也是在同一把戒尺前忏悔诵经。可是最后他选择了放弃继承神殿,而这次雷小莫却又会如何去选择呢?
光阴荏苒,前任神父,神宗的父亲也早已离开人世。自己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早已人丁衰落的凤家难道就真的要这么仓皇的退出历史舞台?
凤莫言不甘心,他炽热的目光紧紧的盯着雷小莫,期寄的眼神一动不动的落在雷小莫身上。
“哦?老不死的盯着我家小莫看什么?”凤清颖见雷小莫一夜未归,今天索性翘课出来找找雷小莫。刚刚来到神殿,就看到凤莫言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雷小莫的这一幕。
凤莫言回过神,看到凤清颖身子靠着墙壁,痞里痞气的看着自己,便教育道:“年轻人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还有我是你长辈,你是这什么态度。”
凤清颖向来叫凤莫言老不死,叫凤神宗老头子。见凤莫言教育自己,便高高的昂起头,假装听不见的样子。
凤莫言见凤清颖根本不理睬自己的苦口婆心,骂道:“也不知道是哪里遗传下来的贱种,得亏是个女儿身,不然凤家千百年的基业都会被你毁了,哼!你说这次小莫这样的失魂落魄,是不是你又指使小莫做什么好事了?”
凤清颖和凤莫言一直对不上眼,两人一旦交流往往是以双方破口大骂为结束。这也是洗罪之城出了名的一件趣事。年龄相差足足五六十岁的二人,一个贵为洗罪城神父,一个是凤家的大小姐,一旦骂起架来,可是完全跟市井刁民一个鸟样。
这也是凤清颖常年不去神殿的原因,担心看到讨厌的这个神父,浪费自己的口舌。这也是凤莫言居住在神殿,不回凤府的原因,他也不想看见这个讨人厌的后辈。
今天迫不得已,凤清颖来到神殿找人。既然到了别人的地盘,凤清颖自然老实许多。
来之前凤清颖就决定,无论凤莫言再多的辱骂,她就权当听不到就好了。
看到凤清颖根本不做任何反应,凤莫言也懒得再费口舌。撂下一句,“以后你要是再敢教唆小莫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我一定饶不了你。”
凤清颖才不管凤莫言的狠话,见到凤莫言远去,敲了敲门,向雷小莫喊道:“小莫……”
听到姐姐的喊自己名字,雷小莫缓缓从入定中回过神来。想要起身回话,麻木的双脚却不听使唤,几次试图站起都没能站立的起来。
凤清颖见状,健步走上去,扶起雷小莫,说道,“你这个笨蛋,我听那些修士说你在这不吃不喝的念经念了一天一夜。你脑子是不是被门缝夹了?”
雷小莫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凤清颖说道:“姐,对不起。你交代我的事没办成不说,还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张小凡已经知道我们送钱给他的事了。”
雷小莫以为凤清颖是来追问自己关于处理十枚金币的事,于是没有丝毫隐瞒的报告工作。哪知道凤清颖听完之后怒敲了一下雷小莫的头,说道“我擦,真的是饿糊涂了,答非所问啊我去。”
“啊?”雷小莫见姐姐居然不怪罪自己,脑袋转不过弯来,心想这还是我那个姐姐吗?
“走?姐带你去吃顿好的。”凤清颖确信这可怜的弟弟应该是饿得迷糊了,拉起雷小莫就往外走。
雷小莫努力的挣脱开姐姐的手臂,凤清颖一脸惊诧的看着雷小莫。
长这么大,雷小莫第一次违逆凤清颖的意思。
“姐?我现在不想吃饭。能陪我来一下吗?有些事情我弄不明白。”
神殿正殿,雷小莫凤清颖站在神像面前。神像高于数十丈,是一位中年男性的模样,面容刚毅,刀眉剑眼。仔细看去,跟雷小莫还真有几分相像。
这是传说中,一剑劈开大陆的那位神仙的样子。
雷小莫来到这里,是想在神灵面前,释尽迷惑。
“看不出来,神灵还是位帅哥嘛!”凤清颖第一次来神殿正殿,着实兴奋,竟对着神像指手画脚。
如果被凤莫言看到,难免又要骂凤清颖不尊重神灵了。
雷小莫毫不理睬凤清颖在旁边的东张西望,安静的看着神像,说道:“张小凡说,他梦想着,走出洗罪之城。去人类的故乡,大陆表面上去。”
“张小凡居然对你说了这个?”凤清颖略显惊讶的样子,“所以呢?所以你在犹豫要不要去城主那儿揭发他?”
雷小莫点头道:“那明明那是洗罪城明令禁止的事,我明明应该毫不犹豫的去告发张小凡的大逆不道。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犹豫,甚至,为什么在听到张小凡的那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竟然会心潮澎湃?”
“是谁都会心潮澎湃的。”凤清颖摸了摸雷小莫的脑袋,“因为,那里是人类的故乡啊。”
“不对。故乡早已成为罪地。洗罪城才是我们人类现有的归宿。过去人类正是在那大陆上亵渎了神灵,所以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神灵是仁慈的,他把人类安排在洗罪城,是要我们在洗罪城里洗涤清罪恶。只要我们真心的忏悔,终有一天神灵的救赎之光一定会照耀到这座圣城之上。那时候人类便可以正大光明的走出去。不经过神灵的同意,妄图掌握辽阔的大陆,是对神灵的亵渎。万一神灵再次降下神罚,我们人类将再无立锥之地啊。”
凤清颖淡淡的看着雷小莫,问道:“那么。既然张小凡是错的。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雷小莫紧握这拳头,说不出话来。他的理性告诉他,亵渎神灵是恶,可是他的人性却在不断鼓吹张小凡所做的事是对自由的不懈追求,“姐,你是最了解张小凡的。你一定也知道张小凡的梦想。可是你却选择了沉默。为什么,能告诉我,你这么选择的原因是什么吗?”
凤清颖嘴角微扬,反问道:“小莫,你觉得个人意志,和社会意志哪一个更重要呢?如果二者出现冲突,你会站在那边考虑呢?”
雷小莫沉默住了,他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正是他苦苦思索的问题。
凤清颖见雷小莫沉默住了,讲了一个故事:
“我们做个假设吧。假设在万丈高山的山顶摆上一个平衡木,所有的人类都挤在平衡木的两端,努力维持平衡木的平衡。可是这个时候,人群中突然出现一个人受够了这种日日胆战心惊,没有快乐没有尽头的生活。他想与其这样行尸走肉的活下去,不如纵身一跃,燃尽生命最后的繁华。可是他这么做的代价是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平衡木会失去平衡,所有的人将会为他陪葬。”
“所以,张小凡选择了纵身一跃。不管平衡木上的人是死是活?”雷小莫的声音有些颤抖,作为一个修士,他无法原谅这种自私的行为。
凤清颖却笑了笑:“把自己看问题的角度,放在平衡木上那些努力维持平衡的人身上吧。如果你在平衡木上,发现了平衡木上有人想离开这块平衡木,你会怎么做呢?”
“劝说这个人不要往下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小莫,你太天真了。就算个人意志能这么容易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所改变,并且这个扬言要跳下去的人答应了不再动往下跳的念头。可是你认为平衡木上的人会相信这个人说的话吗?人心隔肚皮,就算那个人现在应下来不往下跳,可是难保哪一天,他又会情不自禁的再次动起这样的歪脑筋。所以对于那些努力维持平衡的人来说,要想控制这个说不定哪天就会发动的不稳定因素,他们只有两个解决方案。要么将这个人囚禁起来,要么将这个人……杀掉。”
“这就是最后的结局吗?”雷小莫声音微弱,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不,这不是结局。”凤清颖笑容更甚,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故事可没有这么简单结束。处理掉这个不稳定因素以后,平衡木上的人们平常的生活除了努力维持平衡木的平衡以外,还多了一份其他的工作,就是观察别人。因为没有人相信,被处理掉的这个人只是他们人群中的个案。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定会有人产生同样的想法——跳下去一了百了。所以他们要观察别人,他们要防患于未然。于是那些可能存在或者看起来存在消极心里的人一个又一个被发现,一个又一个被处理掉。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岁月,平衡木依然在山顶维持着平衡,可是平衡木上的人还剩下几个呢?”
雷小莫面色惨白:“这样的结局,未免也太过悲伤了。”
凤清颖脸上的笑容不减:“有吗?我们不正生活在这块平衡木之上吗?而且我们不正是那些依然站立在平衡木上的那群人吗?”
人类从当初的拔剑问天,天命几许?到如今枯守地下,念经诵神。如今的人类社会早已不再复当初的繁华,只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听到姐姐凤清颖的话锋直指当下,雷小莫嘴唇颤抖,自问道:“错的是谁?错的是为人性光辉绽放而不顾一切的叛逆者,还是为求大多数人生存而最终离经叛道的社会?”
“是啊,错的是谁呢。”凤清颖不改往日的痞气,双手插在口袋里,斜视雄伟的神像,说道,“是张小凡?还是洗罪之城?或者……错的人是那位将我们人类放到这块平衡木上的那个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