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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主意一定四家辞行 闲谈家常发指方翁

且说山岛竣义与朴司务走后,洪四家慢慢睁开眼睛,见洋大夫正拿着个东西在自己胸脯上来回移动,他知道,这是在给他听病,便说道:“洋先生,你甭忙活了,俺没事儿。”洋大夫看了他一眼,说道:“两三天之内,你需要好好静养,最好不要胡思乱想,这样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好处。”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唉,俺啥时候这么享受了?不就是头蹭破了点儿皮吗?没有那么娇气!”洋大夫说道:“我真不知道你们东方人是怎么思考问题的!你们把什么都看得无所谓,这很不好。你要知道,生命高于一切。离开这个信念,那还有什么意义?你现在不光是头伤的问题,而是你的心律跳动缓慢,这是很危险的病兆。人的生命靠什么来支撑?主要靠心脏跳动来供给全身血液,所以人才能够有够旺盛的精力去挣钱养家糊口。我这样说,你能听明白吗?”

洋大夫说的话,洪四家岂能听不明白?但做为一个穷人,他与大多数穷人一样,已经习惯于忍受,只要能动,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生命摆在全家人生存这个大前提之上的,他只有选择忘我,不顾来自人为的或是本身病痛的折磨,而不停地去奔波。那种有病七分养的待遇,只有有钱人才能享受。这是千百年来人类生活的贯性,已经难以改变,也可以说是牢不可破的“传统观念”了,他只能按照这个理念去面对现实。但此时洋大夫的一番好意,他又不能不回答,便说道:“洋先生,你的好心俺心领了。俺家里还有孩子需要养活,俺没有养尊处优的好命。只要有口气,俺就要去挣钱养活家,不能在这里享受。”

洋大夫听了,马上一副无奈的表情,不禁感叹道:“东方人的理念真让人不能理解!那好吧,一切悉听尊便。”说完,转身出了病房。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甥舅二人。佟世良问道:“三舅,往后咱不去‘斋藤纸业株式会社’干活儿了?”洪四家说道:“你说咱还能去吗?我算是看透了,他们没把咱当人看,只是当机器使了。有个病灾啥的,他们不管不说,没等咽气就给钉在木箱子里拉出去,不是埋了就是烧了。人每天吃五谷杂粮,哪能没有个病灾啥的?如果再干下去,万一哪天咱也病了,也让他们给拉出去埋了或是烧了,要是家里人来找,恐怕连尸首也找不着了。你说这钱咱还能挣吗?最后弄个人财两空不说,还得做孤魂野鬼……”佟世良问道:“那咱们啥时候回家?”洪四家说道:“明日咱就去辞别铁掌柜,然后想办法回家。”佟世良又问道:“那……咱的行李咋办?”洪四家说道:“看情况再说吧,能拿回来就拿,拿不回来就不要了。和命相比,哪个重要?”佟世良没言语。

第二天,洋大夫在洪四家一再要求下,只好给他办理了出院手续,二人即刻离开“教会医院”,直奔铁金刚的中草药交易行而来。

来到中草药交易行,二人进门一看,铁金刚正在坐诊,所以没敢打扰。等他开完药方,打发病人走了之后,洪四家这才走上前说道:“铁大哥,俺来向您辞行。”听见说话,铁金刚抬头一看,原来是洪四家与佟世良,又见洪四家头上缠着绷带,忙问道:“兄弟,你的头是咋整的?咋还缠上绷带了呢?”洪四家刚要说时,铁金刚又说道:“兄弟,咱们先回家。”说完,三个人从侧门进了后宅。

进屋坐下,冉氏一边倒茶一边问道:“兄弟,你头上缠得白花花的,这是咋的了?让人看着怪吓人的!”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摔倒了磕的!”冉氏听了,佯嗔道:“妈呀,你咋那么不小心呢?”铁金刚说道:“你和媳妇去准备晌午饭吧,洪兄弟是来辞行的。对了,你把饭菜做得差不多点儿。”冉氏一边答应一边对洪四家说道:“兄弟,你和你大哥先坐着唠嗑儿,我去准备晌午饭。”洪四家说道:“嫂子,别太费事了。”

冉氏出去之后,铁金刚瞅着洪四家看了刹那,然后问道:“兄弟,你说实话,你头上的伤到底是咋整的?是不是让日本人给打的?”洪四家说道:“虽然不是他们直接打的,但也和他们有些关联。”接着把这三个月来的感受与所见所闻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他们这么不拿人当人,俺看着实在受不了。就拿笨理来想吧,咱挣钱是为了啥?还不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吗?一看连命都没保障,唉,不干了!”铁金刚说道:“没想到斋藤这么黑心!自打你去他那儿干活之后,再也没回来过。我打发周进财去打听,斋藤说你们挺好的。又听说给你们的工钱也不少,还让你当领班。没想到……唉,啥也别说了!既然他们只重利,拿人命当儿戏,不干就不干吧!”洪四家说道:“只是给大哥添麻烦了。”铁金刚说道:“咱弟兄们在一起,不说那些客套话。你先说说,你们还有啥没和他们倒腾清楚的,我让周进财帮你们去整利索。”洪四家说道:“也没啥要紧的,薪水刚发了没几天。这几天的工钱就算了,咱不要了。再就是行李没拿,其实也不值几个钱,也不要了。”铁金刚说道:“一会儿我派周进财去一趟,能拿回来就拿回来,实在拿不回来再说。”

晌午饭前,周进财便把洪四家与佟世良的行李拿回来了。铁金刚问道:“兄弟,你说走就走呀?不再待两天了?”洪四家说道:“俺归心似箭。一晃出来都三个多月了,也不知道家里如今是个啥情况。俺出来的时候,家里就断粮了,所以俺心里一直放不下。”铁金刚说道:“那好吧,正好下午两点钟有一趟从奉天开往三棵树的火车经过铁岭。我现在就让周进财去给你们俩买火车票,赶傍黑你们就能到傅家屯了。下了火车,站前有接站的拉脚马车,不等天黑你们就能到大榆树了。”说完,下地从柜里拿出三百元绵羊票子递给洪四家,又说道:“兄弟,这是大哥的一点儿心意,你拿着。虽然这点儿钱解决不了啥大问题,但渡过青荒还是能起点儿作用的。”洪四家赶紧说道:“铁大哥,这可不行,这钱俺不能要。俺来到这里,已经给您添了不少麻烦了。”铁金刚说道:“咋的?看不起大哥是咋的?说起来,咱们的关系可不一般,你是我师弟的把兄弟,咱们可说是同门。这点儿小意思,你如果不收的话,那我就认为你没把我这个当大哥的放在眼里。”洪四家说道:“铁大哥,话要这么说,可让兄弟无地自容了。小弟恭维大哥还唯恐不及呢,怎敢目中无人?只是……”铁金刚说道:“只是啥呀?既然你心中把我当大哥看了,那你就啥也别说了,赶紧拿着。”洪四家只得把钱接过来,说道:“谢谢铁大哥,兄弟愧领了。”铁金刚笑了,说道:“这就对了。以后有啥困难就来封信,别把自己当外人,听见没有?你到家之后,代我转告我那师弟一声,让他有空常来看我。”洪四家忙说道:“一定,一定。”

吃过晌午饭,铁金刚和夫人冉氏把洪四家与佟世良二人送至大门外,然后嘱咐周进财、解宝珍、王八两把二人安全送到火车站。——等看着二人登上了火车,三个人才离去。

火车起程之后,大概申时偏末,二人已经到达傅家屯火车站。一出站口,果见大榆树镇李家店的拉脚马车在那里等着拉客呢。今天赶车的车把式是张三,他一看见洪四家,赶紧招呼道:“洪爷,你这是从哪儿回来呀?”说着,两眼不禁盯着洪四家的头问道:“洪爷,你的头……”洪四家笑了笑,说道:“不小心磕的。没啥大事儿。”然后问道:“今日你咋来赶车?刘把头呢?”张三说道:“他家里有点儿事儿,某东家就让我临时来替他一天。”说着,接过洪四家的行李放到车上。随后洪四家把佟世良的行李也放在车上。张三问道:“这位小兄弟是……”洪四家说道:“他是俺外甥。”张三一听,马上一拍脑门说道:“你看我这记性!就是原先在街里纸坊干活儿的佟‘吃粮’吧?”佟世良说道:“嗯哪。张大叔,我是佟世良。”

张三说道:“看见‘吃粮’我想起来了,洪爷,你们不是去铁岭找活儿干了吗?咋回来了呢?不过回来的正好,方家兄弟已经把纸坊开起来了。‘吃粮’是纸坊里的老人了,去和他们说一下,肯定还能回去干活儿。”洪四家说道:“要是这样的话,那感情好。”

又等了一会儿,见再也没有出站的了,张三说道:“看来今天往大榆树去的客人少,不等了。咱们现在就往回走,不等天黑就到家了。”洪四家说道:“要是跑空车,那不是赔了?”张三说道:“往常如果接不着客人,车把式就在这边儿的店里住下不走了,等第二天接着客人再走。今天情况特殊,凭你和某掌柜的关系,我咋也得把你们送回去。再说了,走到半道上也少不了有搭脚的客人。”洪四家没再说什么,遂与佟世良上了马车。

且说洪四家去铁岭时,乃炎炎六月,如今回来,已经是金秋九月。坐在马车上遥望四野,只见待收的高粱在斜阳的映衬下,霞光璀璨,让人一阵阵陶醉;玉米的秸秆虽已变成了草黄色,但胸前饱满的果实在绛色缨絡的倾心陪伴下,不减飒爽英姿;何况头顶上的霞冠挺拔昂扬,更富魅力;一身靠挂看似老态龙钟,仍不失纠纠武士与巾帼不让须眉之雄姿。看着这一切,让人感到丰收的喜悦的同时,也不免让人感叹生命的短暂。正所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感叹之余,洪四家问张三道:“兄弟,方纸坊开业了,生意还中吧?”张三说道:“听说还行。有原先的老客户照顾生意,销路还算可以。”洪四家又问道:“先前不是说没钱吗?咋?难道在钱庄里借了高利贷不成?”

听洪四家这么问,张三叹了口气,心中似乎有很多感慨;只见他在车辕上磕掉烟灰后,悠悠说道:“唉,是方家老太太把积蓄拿出来,给自己养的三个孩子配了份子!”见张三感慨,洪四家问道:“咋?这其中有啥不妥吗?”张三苦笑道:“唉,人呀,咋说呢?从这一点就看出来了,人与人的关系差一点儿也不行呀,惟独把前窝的大儿子和大闺女撇出去没有份儿!”洪四家忙又问道:“这话怎么讲?不是……还有方家老爷子吗?他就不说话?”张三说道:“方老爷子前几年就下世了!唉,说起来话长呀!其实即便他在世也和他不在没有啥区别。自从他和方老太太起初来到这里,人们就看出来了,他只是一味地讨好方老太太,早把糟糠之妻忘得一干二净,一双儿女也就在他心头淡漠了!说到这儿,我不禁想起一个古话来,倒是和他好有一比。听说古时候舜帝他爹——瞽叟,在舜没登峰造极之前,曾百般陷害舜。为了置舜于死地,他曾让舜挖井,等舜挖到一定深度,他就在上面填土。只因舜早有防备,在挖到一定深度的时候,他就往旁边挖了一条逃生通道,所以瞽叟的阴谋没能得逞。但瞽叟在其继妻的鼓动下,随即又生一计,这回他让舜去苫房顶,等舜上了房之后,他就在下面放火。好在舜有了多次教训,早在上房之前就准备好了逃生的梯子,致使瞽叟的阴谋又一次失败。听说方老爷子年轻的时候,他虽然没让儿子去挖井,他在后面填土埋,也没让儿子上房去苫房顶,他在下面点火,但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年他抛弃前妻之后,一双儿女还小,只好投奔他。他儿子未冠之年就去做工挣钱养活自己;女儿在家洗衣、做饭、看孩子,伺候他和新欢妻子。这也就罢了,他没事儿就给他大儿子造谣,说他手脚不老实,因此在工友间造成了恶劣影响。有一次,那别有用心的人便借机栽赃他儿子。你说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突遭抹黑,他怎么能受得了?他回家和他爹倾诉冤枉,他爹不但不为他鸣不平,反而大打出手,还说他不争气,给他丢了脸。他儿子承受不了这种莫须有罪名的重压,差点儿被他给逼死。这还不算,本来纸坊是他大儿子在老丈人帮助下开的,后来他们一家五口来了,就把产业给抢去了……”

洪四家说道:“这方老爷子咋这么毒?常言说:‘虎毒不食子。’他咋这么没有人性?”张三叹道:“谁不说是呢!”刚要再说时,佟世良接过话茬说道:“从小被他父母给惯的,所以心里只有自己,不知道有别人。”洪四家问道:“你听谁说的?”佟世良说道:“我听方大伯家莲花说的。”

说起这方老爷子,他名叫方子良,山东省益都县人。父母都是老实巴脚的庄稼人,在他前边是五个姐姐,家中惟独他一个男孩。他在父母心中,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虽然家贫,他要星星,爹娘便不敢给他摘月亮。等他长到八九岁时,哭喊着要娶邻居家常和他在一起玩耍的兰妮做媳妇。这可难坏了他父母,一是他人还这么小,说出去让人家笑话。二是家里穷,人家兰妮父母愿意不愿意还两说呢。可为了宝贝儿子,父母只好去找兰妮的父母提亲。谁知去人家一张嘴,马上被兰妮的父母给骂了出来。可那方子良越发闹腾得厉害,于是不吃不喝。这一来可吓坏了两位老人家,不得已,只得跪着去求兰妮父母。

虽然兰妮父母看不惯方子良那娇生惯养的习性,但架不住方子良父母百般哀求。无奈,只得多索彩礼,意在让方家知难而退。不想方家不但不退,只要能满足儿子的要求,方子良父母都满口答应。没有钱怎么办?只好托人给五个闺女找婆家,然后把要回来的彩礼再过给兰家。就这样,兰妮父母只觉得被方家绑架了一般,稀里糊涂地答应了这桩婚事。亲事定下之后,方家很快把兰妮娶进了门。

兰妮比方子良大三岁。常言说:“女大三,抱金砖。”兰妮确实能干,虽然才十二三岁,但干起活来不比大人差。可时间一长,方子良那任性的脾气开始让她放心不下了,便琢磨着如何才能改变他的性情。因已往常听老们人说,读书能让人砺志。经过再三思考之后,她把这个想法与公公婆婆说了。公婆当然希望儿子有出息了,可一想念书是需要花钱的,家里这么穷,拿什么供儿子念书呢?不免犯了愁。

后来,兰妮听邻村的一个姐妹说,织头发发髻网能赚钱,经过再三打听,她终于弄清楚了包销的来路,于是先织了样品给人家送去验看。人家认可了之后,遂与人家签下了织销合同。兰妮本来心灵手巧,没几个月便赚了钱,方子良终于被送到村塾上了学。

方子良在村塾念了三五年,熟读了四书五经等古书之后,兰妮想:要想适应时代潮流,必须进新学堂熏陶才行,因此决定让方子良到省城去读新学。这一年方子良十六岁,他大儿子方伯儒刚刚出世。

到了城里,方子良的眼球不够用了,可谓是:外面的世界真精彩。在农村时,他妻子兰妮可说是最漂亮的了。可现在与城里姑娘一比,简直让他大跌眼镜,根本没法比。你看城里的姑娘:身段苗条,穿着时髦,行动婀娜,飘飘欲仙;一顰一笑,总是那么勾魂摄魄。而一想兰妮,总觉得在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如意。是她穿着土气、行动粗俗,还是她只知道一味地为吃穿作盘算而显得世俗与苍老?总之,心头平添涟漪,开始不满足起来。

在临近毕业的这一年,方子良不断地向家里要钱,或要时髦的衣服与皮鞋,把兰妮折腾得脚都没有沾地的工夫,只是为他忙活。这些年为供他念书,家里老少几乎都没添过新衣,更没更换过新被褥,家中应用品日渐缺少。

兰妮的棉袄棉裤都八年没拆洗了,因为一经拆洗便会散架,再也做不起来了。每到冬天,她就那么空身穿在身上,那感觉:不亚于穿了一身盔甲。可想而知,那还能御寒吗?如今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她为了丈夫,为了这个家,可说付出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她期望丈夫学业有成,将来回报这个家,可她等来的却是丈夫的杳无音信。原来,方子良在山东大学附中一毕业,正赶上张学良在东北易帜。几个同学一商量,决心到东北去淘金。他们来到奉天城,手里拿着文凭几经碰壁,终于在“新东方造纸厂”找到了工作。经过考试,方子良被聘为总经理的文字秘书。由于他的文笔很好,另外又很会巴结,总经理很赏识他,所以经常把他带回家作客。

这总经理姓毕,名少华;夫人戚氏。有女雪儿,年方十六岁,正是闺门待嫁之时。这方子良本也不大,时年十八九岁,人长得帅气不说,而且风流倜傥,有谁会相信,他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丈夫和一双儿女的父亲呢?一来二去,雪儿爱上了方子良。戚夫人爱女心切,于是百般追问方子良家中情况。方子良一不说家中贫困,二不说有妻室儿女。戚夫人想:“瞅他年纪轻轻的,有啥不放心的?”只因这么一想,便不再摸他的底,只在心中暗许女儿。

这毕雪儿正是芳华初绽,妙龄恰好之季。慢说方子良见了不能自我,有哪个少年见了不是望眼欲穿?他自从见了雪儿,即暗生相思,心中时不时地焦躁。没办法,只得默忍煎熬之苦,望闺兴叹。如今雪儿自投怀抱,真是天解人意,地惠人荒。再加上戚夫人殷殷款待,他哪还记得糟糠结发之妻兰妮和一双儿女呢?于是乎,即刻沉醉在风花雪月之中,再不能自拔。

这一年,毕雪儿与方子良有了第一个女儿,取名腊梅。做母亲是女人一生中最大的幸事。正当雪儿陶醉有女的时候,方子良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突然醒悟,他想起了兰妮与她的一双儿女。一想离家多年,几乎断绝音信,又不知父母现在是否安在,兰妮与孩子如何,不禁想起兰妮的许多好处来,因一时有感,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见方子良落泪,毕雪儿不知为何,赶紧问道:“子良,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厂里爸爸难为你了?”方子良只是哭,不说话。毕雪儿心中焦躁,因说道:“你到底咋的了?真是急死人了!”说完,抱起孩子要回娘家。

方子良见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近似哀嚎般说道:“雪儿,你别走。”说着,抬手煽起自己的嘴巴来,一边煽一边说道:“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我停妻再娶,我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毕雪儿一听,以为他在外边又有了别的女人,因此又急又恨,口中嚷道:“你说啥?你停妻再娶?你在外边儿和哪个不要脸的扯上了?我爸和我妈还有我,哪一点儿对不住你了?你个没良心的……”说着,嚎啕不止,吓得孩子直哭。

方子良一看,毕雪儿把事情给弄拧了,赶紧说道:“雪儿,不是这么回事儿,你听我说……”接着把家中有妻子儿女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道:“我对不住你,因为我太爱你了,你就原谅我吧,行不?”

毕雪儿一想,方子良让她做了小,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性侵犯,又想往后还有何面目面对亲戚与朋友?一时竟似塌了天一样,感觉没有了活路。她伤心欲绝地看着方子良那张极尽卑劣可怜的脸,——她仇恨,她厌恶,再也没有了先前的爱恋情怀。她眼中没有泪,有的只是怒火。

她有好几天没回娘家了。戚夫人见不到女儿与孩子,这一天终于坐不住了,便亲自过来看望,一进门看见女儿满脸憔悴,忙问道:“雪儿,妈的宝贝,你咋的了?快告诉妈。”一见妈来了,毕雪儿如见到了救星一般,立即扑到妈怀里,放声大哭。戚夫人见女儿这么委屈,更是心中没有底,忙说道:“儿呀,你有啥委屈赶紧告诉妈,妈一定给你作主。”毕雪儿哭道:“妈,我没脸见人了,我只想死……”

戚夫人一听,更着急了,说道:“孩子,你可不能想不开。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凭咱家你爸的地位,能有啥过不去的火焰山?还有啥事儿能摆不平?再者说了,妈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你死了妈还咋活?”毕雪儿哭道:“方子良在老家有老婆孩子,这事儿如果让亲朋好友们知道了,我还咋见人?”

一听是这么回事,戚夫人那颗悬着的心放下来了,说道:“我还以为是啥了不起的大事儿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有啥见不得人的?如今有钱的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毕雪儿说道:“反正让我做小我不干!”戚夫人说道:“如今你孩子也有了,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那是你说改就能改得了的吗?”毕雪儿说道:“我要和方子良离婚!”

一听这话,戚夫人反倒乐了,说道:“好了,妈的乖女儿,快别耍小孩子脾气了。为了腊梅,你也不能那么做。”毕雪儿说道:“反正我不能做小!”戚夫人说道:“那倒是。凭你个千金大小姐,岂能做小?等方子良回来,你问他还想不想过了?如果他想过的话,你就让他回原籍去离婚!”毕雪儿一听,马上茅塞顿开,说道:“对,让他回老家去离婚!”

等方子良下班回来,毕雪儿便把她与母亲定下的计策搬了出来。虽然方子良对兰妮已无眷恋之情,但一想起兰妮对他的付出,即便他再无耻,如今也难以启齿,只是沉默不语。

毕雪儿见他一言不发,马上放起泼来,遂做出一副欲寻死觅活的架势来。并且扬言:如果方子良不回老家离婚的话,那她便与方子良离婚。方子良一想,如果雪儿与他离了婚,他将一无所有,立刻变回到以前的穷光蛋。权衡利弊,还是不能放弃雪儿。因此,硬着头皮回老家去与兰妮离婚。

方子良回到山东益都老家,一提及离婚的事,立即遭到父母的反对。一见事情不能遂意,于是找来一根麻绳拿在手中,以上吊相威胁。父亲虽然对他这些年弃家不顾又狠心断绝音信已经伤心不已,同时也度知养老无靠,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独生儿子,还是割舍不下,只在心中犹豫。

岳父母听知此事,赶过来不依,历数兰妮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并指出,他能有今天是怎么来的,字字句句都问得方子良无言以对。族人晓得此事,也都前来指责,骂他行此不义之事,乃大逆不道,与禽兽何异?乡约里正也愤愤不平,扬言:“方子良若想在吾辈手中得逞匪夷之事,除非等到来世他人莅临此位!”

方子良见离婚之愿不能得逞,愤怒之下,写了一纸休书扔给兰妮,然后狠心离去。其休书云:

余方子良慨然修书告谕父母并众亲朋乡邻:

试问人生几何?一生又以何为幸福?我认为:人生短暂,惟幸福者,乃夫妇美眷,心心相印。而我在懵懂无知之年,父母强行包办,与邻女兰妮婚配。想我孩童未冠,懂得什么百年好合与男女爱慕之事?当我而立之岁,且能够自主命运的时候,选择却不属于我。因我身侧早有人喧宾夺主,占据其不可居之位,陷我于痛苦之中,此为何也?

今时代已非旧统,提倡新学、新法,提倡婚姻自由。我何为受害者?因此,心不甘也。在此我郑重声明,已往兰妮与我之婚约乃父母包办,并非我自愿。所以,根据新法之规定,属无效婚姻。至于所生儿女,其愿与母生活者,我并无异议。不愿与其母生活者,可留在祖父母身边成长,其后代父赡养祖父母,继承家产。

此字

方子良亲笔

中华民国某年某月某日

方子良从老家出来之后,心中茫然不知所措,如一个迷失了方向的羔羊,不知所往。因为他知道,老家他是没脸再回来了。那么,他所谓的家还能回去吗?他没有拿到离婚书,毕雪儿还认他这个丈夫吗?岳父母还认他这个女婿吗?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奉天。

一进门,毕雪儿劈头问道:“事情办妥了吗?”一听这话,方子良沮丧地垂下了头,没言语。见此状况,毕雪儿知道方子良没把事情办妥,心中大怒,立刻蹿上前去斥道:“事情没办妥你还回来干啥?方子良,我告诉你,咱俩现在就去法院离婚!”说着,拉起方子良便走。

方子良赶紧跪在地上,一把抱住毕雪儿的腿说道:“雪儿,你听我说,我爱你,我离不开你。为了腊梅,你就原谅我吧。从今往后,我一定对你和腊梅好,你说东我绝对不敢往西,一切都听你的……”毕雪儿说道:“不行!你想让我在外人面前被看作二姨太,那绝对不行!”方子良说道:“我虽然没拿到离婚书,可我给兰妮写了一纸休书。不信你看,这是底稿。”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毕雪儿。

毕雪儿一把将纸打到地上,说道:“你竟敢拿一张破纸来糊弄我!不行,咱们这就去离婚!”

这时,戚夫人从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捡起地上的纸看了一遍,然后问道:“子良,你真的把这纸休书一字不差地写给那个女人了?”方子良忙点点头,说道:“是呀,一字不差。”戚夫人说道:“起来吧。要这么看,你对雪儿的一片心还算真诚。虽然现在提倡新学、新法,但这张纸在人们的思想观念中还是管用的。”接着又对雪儿说道:“行了,丫头。这休书的份量和法院的离婚书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子良已经和那个女人没有关系了,快别生气了。”

从此之后,毕雪儿便以方子良欺骗她为由,常相要挟。方子良为了不失去既得利益,因此百般温顺。由此,毕雪儿习惯成自然,对方子良越加强势,以至后来不拿他当回事,这都是后话。

这一年,老家来信说父亲病重,让方子良回家处理后事,经毕雪儿同意,即刻踏上了归程。回家没几天,父亲便驾鹤归西。没几日,母亲也因劳累过度,相继逝去。临终,母亲眼中含着那仅存的一滴泪珠,无言地看着那一对还未成年的孙子与孙女,久久不肯闭上眼睛。

届时,兰妮并未改嫁,公婆一直由他伺候。对于母亲那期待的眼神,方子良岂能不知何意?事后他问兰妮道:“两个孩子你要管呢,这老屋就留给你和孩子。如果你不同意管孩子,孩子我带走,这老屋我就卖了,因为这是伯儒的。”兰妮说道:“你是孩子的爹,你在外头闯荡,肯定知道在外面总比在家里摆弄土坷垃强……”就这样,两个孩子被方子良带走了。时年伯儒虚岁十四,女儿桂英虚岁十二。

见方子良突然带回来两个半大孩子,毕雪儿心中醋意大发,整天与方子良发脾气。这样一来,伯儒的学也上不成了,只好进工厂当学徒,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桂英在家做饭、看孩子,成了白使唤的丫头。即便这样,毕雪儿还嫌两个孩子障眼,总觉得让她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恨不能立刻把两个孩子逐出家门才称心愿。她时不时地折磨桂英,身上被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更有甚者,在一次打骂时,竟折断其一根小指。这她还不满意,恨不能把两个孩子折磨死才更称心愿。因此,她嫌伯儒活得太滋润了,每每对方子良埋怨道:“你真想让你儿子当咱家的大少爷呀?如果这样的话,那你们爷儿三个在一起过好了,我带着我的孩子走人。”

方子良哪敢逆毕雪儿的意?于是想方设法找伯儒的茬。等他下班回来,不是嫌他这儿做的不对,便是那儿不如意。尽管如此,毕雪儿还是不满意。为了让毕雪儿满意,方子良可谓是绞尽脑汁,他翻阅古今典籍,从中寻找妙计,因想:“古今最为君子所不齿者,莫不是男盗女娼!”想到此,他开始在伯儒周围人当中散布伯儒有爱小与偷窃的毛病。外人不知道就里,以为他父亲说的话肯定假不了,因此时常小心堤防。

对于这些奇怪的眼神,还有一些令人不解的动作,伯儒大惑不解,更感莫名其妙。直至有一天,他所在班组发生了一起失窃案,说某人衣兜里的两元钱没有了,一些人便把目光投向了他,并话里话外冲他发狠。虽然没明言是他偷了钱,可那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然而,伯儒却哑口无言。虽然那些人话里话外有所指,但人家并没有直言说他偷了钱。这种让他说不出来又道不出去的滋味,简直要把他给折磨死了。他虽然很气愤,但却无从发泄。他恨这些人,因为他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冤枉他。

晚上,伯儒怎么也睡不着,朦胧中他从床上掉到了地上。他的人格与尊严受到了玷污,这让他不能忍受。因为他从小长到大,娘便教他如何做人的道理,首先一条是不可做非礼之事。别说偷人家东西,便是拾到东西,他都要站在原地等候遗失者前来认领了才肯离去。不想今天遭此不白之冤,你想他能受得了吗?清晨起来,不免精神倦怠。恰被其父方子良看见,便斥责道:“你怎么了?瞅你无精打采的样儿,像谁欠了你八百吊似的!在这个家里,你有啥不知足的?是谁亏待你了是咋的?说!”伯儒心中委屈,忍不住落下泪来。过了半天,才说出原由。

其实昨天便有人把这件事告诉了方子良,他听了之后,心中暗喜,只不过装作不知而已。现在见自己谋划已久的计策成功了,正是雪上加霜的好时机,当下故作震怒,不但不加以安慰,一通大骂过后,即大打出手,责伯儒不学无术,丢尽了他的脸。

伯儒绝望极了。不想父亲竟也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如对待他人一样冤枉自己。一想这些年父亲抛弃他们母子,心中已有抱怨;又想母亲为了成就父亲的今天,可说是付出了自己的一切,不但没得到回报,如今却无家可归……而他与妹妹桂英跟着父亲如寄人篱下一般,不但没有一句嘘寒问暖,反受非人欺凌。一时间,不禁对人生大感失望。一个念头骤然在心中升起,决定一死了却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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