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杨德山一眼认出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久违的父亲时,不禁感慨万千,不想几年不见,岁月竟把爹操磨得几乎老态龙钟,与自己的记忆相悖甚远,当此之际,更加急切地想知道妈如今如何,因此迫不及待地问道:“爹,我妈和我姐呢?”爹只是凄楚地看着他,没有马上回答,而那双混浊的眼睛里却扑簌簌落下泪来。见状,杨德山眼圈一红,也忍不住泪滚双腮,心中一阵难过,暗自感叹一声道:“不想我离家八年,爹都老成这样了!”
但见爹伤心落魄的样子,杨德山不知道说什么好,因想:“难道家里发生啥变故了吗?”忙又问道:“爹,我妈和我姐去哪儿了?”
听见杨德山追问,爹的表情越显苍老了,只见他神经质地摇了摇那半垂的头,好半天才说道:“你妈她……她……她被狼给祸害了……”说完,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一听这话,不亚于惊雷贯耳,杨德山只觉得心头一颤,头也像挨了一闷棍,接着嗡地一声,眼看着往地上摔去。
八年来,杨德山最想念的亲人便是母亲。如今归来,一旦见不到他最急切想见到的人,而得到的回答却是一句痛心裂肺的噩耗,那是怎样的感受便可想而知了。
醒来时,见自己躺在炕上,他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焦急地环视着屋子。因光线暗淡,又加上烟雾弥漫,透过雾霾他影绰绰看见屋里坐着四五个人,其中有男有女,但他一个也不认识。
他只觉得心中一阵阵难过。特别是看见那几位像妈一样的女人时,他越加急切地想见到妈。当他那焦灼的目光搜遍屋中所有能见处之后,仍不见妈的影子时,一时按捺不住,竟喊出了声。
男人们听见喊声,都转过头来看着他,接着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女人们也都撩起衣襟擦眼睛。其中一位慈祥的大婶走到他跟前,俯下身拉起他的手说道:“孩子,饿了吧?唉,虽然个子长得五大三粗的,可毕竟还是个孩子!这几年在外头不知道咋想妈呢。谁知一回来却扑了个空,但凡不傻不苶、有血有肉的一个人,谁能受得了?”
经她这么一说,杨德山心中豁然一亮,一下想起了先前的事,眼泪立刻夺眶而出,片刻过后,哽噎着问道:“大婶儿,你能告诉我,我妈她……她是咋被狼给祸害的吗?……”
见杨德山醒了,爹说道:“这是后头你陈大婶儿,炕西头坐的是你陈大叔;挨着你陈大叔坐的是西院儿你苗大爷和你苗大娘;那边儿坐的是你韩大叔、韩大婶儿;这是你王大叔、王大婶儿。”
听完爹的介绍,杨德山要起来给几位长辈行礼,可他挣扎了几下却没能如愿。大概是刚才摔得太重的缘故吧,他现在稍一动便觉浑身像针扎一样疼,头也有些玄晕。无奈,他只得又躺下,随之脸上飞起一层红云。
陈大婶轻轻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道:“孩子,别动,好好躺着吧。唉,多知道好歹的一个孩子,看着怪着人心疼的!”说完,目不转睛地端详了杨德山刹那,又说道:“你如果不嫌大婶儿嘴碎的话,往后你就认大婶儿做干妈得了。”她刚说完,坐在她旁边的王大婶忍不住笑着说道:“他婶子,这话可是你亲口说的,某大家伙儿可都听见了,往后你可不能后悔!”
陈大婶听了,愣怔着问道:“你说啥呢?有啥可后悔的?”王大婶戏说道:“你可别拿着明白当糊涂!谁都知道,你家丫头可还没许配人家呢。你现在认小山做干儿子,这不是明摆着许亲吗?往后你要是赖帐的话,我首先不依你。”
恰这时,杨德山挣扎着要坐起来,陈大婶趁势扶了他一把。说来也巧,杨德山腿一软,就势倒在了陈大婶的怀里。陈大婶忙扶住他说道:“孩子,你咋的了?”
这样一来,王大婶笑得更响了,只听她朗声说道:“这回你想赖也赖不成了,人家小山可把认亲头都磕了。”她话音一落,屋里顿时想起欢快的笑声。
杨德山是要出外小解的,不料身子不做主,一下倒在了陈大婶的怀里。这本已经让他很不自在了,现在又听王大婶这么说,一时红云盖脸,恨不能立刻找个地方藏起来,所以不顾一切地下了炕。虽然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但他也顾不得了,只管低着头踉踉跄跄往外走。谁知刚走到屋门口便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只听“妈呀”一声,那人很快扭过头去。
杨德山仔细一看,与自己相撞的竟是一位姑娘,顿时羞得脸红脖子粗,赶紧倒退回来,然后站在屋地中央,茫然地看着那位与自己撞在一起、现在还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正在看他的那位姑娘,两个人目光相碰,心突突跳个不停。
只见那小姑娘天生一张清秀质朴的瓜子脸,两只水汪汪的杏核大眼,含笑带羞;一根粗粗的独辫自然地摆在右胸前;她双手不自然地抚弄着辫稍,羞怯地半垂着头。那端庄丽质,光灿灿让人心动。正是:
虽是褴衫穿身异,秀骨芙蓉触目奇。纤纤细腰如春柳,燕子衔泥奔忙时。
杨德山呆呆地站在那里,只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真是:
生来未曾春潮动,时逢雷鸣电光威。惊心动魄汗如雨,情思一出已难归。
这下可喜坏了王大婶,只见他拍着手说道:“平常呀,人们总把缘分二字挂在嘴边儿上,其实谁又真正知道这缘分二字是咋回事儿?啥叫缘分?今天这才叫缘分呢。大家伙儿都看见了吧,啥叫无巧不成书?我看这就叫巧。难道这不是前生注定、月老儿牵绳?”
经她这么一说,屋里的气氛马上喜气洋洋的。陈大叔如此,陈大婶更是脸上生辉,只听她说道:“光顾着说话了,倒把正事儿给忘了,给小山做的饭八CD凉了,我去热热。”
王大婶说道:“正是呢,你快去吧。”然后对姑娘说道:“丫头,还不过来见过你山子哥?你妈都认他作干儿子了,你山子哥也磕过头了……”
陈大叔接过话茬说道:“这话对劲儿。丫头,快去见过你山子哥。”
姑娘听了,上前羞嗒嗒地叫了声:“山子哥。”然后转身出去了,蹲在灶火间帮妈烧火。
晚上,爹对杨德山说了妈的事——
前年冬天,爹在荒甸子上套了十几只野兔。妈惦记姐姐,因对爹说道:“趁现在冬闲没啥事儿,你把在荒甸子上套的野兔给咱闺女也送几只去吧,让她们也解解馋。”爹虽然打怵路远,但因多时没看见闺女了,也不免心中惦记,因此欣然前往。谁知这一去,爹万万不曾料到,妈竟与他成了永诀。
当夜五更天,妈一个人在家睡不着,独自一人在炕上瞎想,一时想起儿子,不知道他现在何处,可有棉衣御寒?一日三餐可有着落?身体平安吗?想完儿子,一时又惦记女儿家的窗户漏不漏风,另外有没有隔夜粮?心潮翻滚,泪洒衣襟,叹人生之不易。
忽然,院子里传来咣当一声响,好像猪圈门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她警觉地竖起耳朵,然后贴在窗户上仔细倾听了刹那。就在这时,又听见圈里那头猪不情愿地轻嘶一声,哼哼着似走出了圈门,因为猪圈的栅栏门啪地响了一声。
她马上意识到了什么,只见她猛地扑到窗台上,迅速拽下一个堵窗户窟窿的破棉絮,一股寒风吹来,立即打了个寒战。她也顾不得脸被风刺得生疼,借着月光她睁大一双眼睛往外看去,瞧见一只狼咬着猪耳朵,尾巴打着猪屁股,那头猪像中了魔似地跟着狼出了院门。
再看那荒破的栅栏门时,半倾半斜地半敞着,背影处还有两道森森寒光窥视着屋门。看罢,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想自己辛苦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养大的一口猪,现在就这样被狼给劫走了,她心有不甘。只见她一纵身跳下炕,也顾不得穿鞋,顺手从墙上扯下铜锣,上前一把拽开门闩便冲出门外,手敲铜锣,不顾一切地追了下去。
她往前跑动一步,对面那两道寒光随着她的脚步往后猥退一步。看她靠近,那两道寒光掉转头跑了几步,但很快又回转身来虎视着她。随着她追赶脚步的加快,那两道寒光也继续往后猥退着,你快它快,你慢它慢,好像在故意与她挑逗一般。那恶畜口中还不时发出低沉地吟叫声,似在说:“你不要逼我太甚,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此时,妈已经不顾一切了,只管穷追不舍。那只恶狼被激怒了,只见它突然停住脚步,仰起头呜呜地嗥叫起来。见妈不理它,它愤怒地低下头,又将嘴触在地上,发出更加瘆人的嗥叫声。正所谓:狼哭鬼嚎,别类情怀,人不敢领受。听了这声音不多时,妈心麻智迷、不能自己,昏昏然六神无主了。
她哪里知道,早在她跑出屋门的那一刻,已经被前后包围了。因为尾随她的那只狼,在她没出屋门之前,已经潜伏在屋门口了。
这时,它尾随在妈身后,一见同伴在前面施放烟幕弹,它迅速从后面偷袭过来。它把双爪搭在妈的肩膀上,趁妈回头看时,一口咬住了妈的喉咙。
在前面嗥叫的那只恶狼见同伴“偷袭”得手,立即扑上前来,残忍地撕开了妈的肚子……
当邻居们听见锣声赶来帮忙时,他们看到的已经是一副血淋淋的骨架子了。
听完爹的讲述,杨德山的心都要碎了,只见他把牙咬得咯嘣嘣响,一时悲愤欲绝,恨不能立刻去铲除世上所有害人的豺狼,不然实难解心头之恨!
第二天,他强忍着极大的悲痛与愤怒,哭倒在妈的坟前。在这秋冬交替之际,灰秃的大地上,秋风烈烈,原先那长势茂盛的团蒿,现在已经被秋风无情地连根拔起,枯缩成一团,形成球状的“扎蓬棵”,毫无知觉地随风滚动,不知归宿何处。这更让他深感天地之无常,人间之孟浪。
他哭一声苍天,不禁捶胸切问:“世间万物既然同生,又为啥不能善处?天条道义出自何处?又馈于何方?天伦乐道不予周全,专欺良善,天理何在?面对荒塚,怎不让人肝肠痛断!”他仰首待闻,却无回声,只有烈烈秋风戏擦脸颈、漠然而过,这更让他万分凄怆与神伤。
他抓一把坟头土捧在手中端详,似要问,却又哀哀摇头。此一刻,他纵有千言万语,只是哽噎在喉,唯潸然泪下。
环顾天地,只见苍茫无际,近处枯草凄凄,残柳败枝萎靡魂怯,寒杨已然寂寞。正是:
断肠人,偏逢时令不尽情。悼亲人,风刀霜剑宰杀人。问苍天,道亦不道何称道?
问大地,婆罗门中无大乘!可的是,袖手旁观巧取夺,——更可恨,只念弥陀无正
果。又道是,子曰春秋贯古今,更谁知,后人不古假作贤。
一时间把那千种不明、万种迷惑集成了一个万言难化的决心。
第三天,他去十里开外的大榆树镇在铁匠铺定做了一副两节棍,还有上百枚燕子镖及数个犯簧铁夹子。就在这时候,他认识了铁匠刘保德。
爹看出了他的心思,担心地说道:“孩子,常言说:‘好虎架不住群狼。’狼那玩意儿天生的阴狠,它不比那些耍单儿的野兽,打死了就打死了,这东西一般都是公母结伴而行,你单打死一只,而另外那一只没死的话,它就会把嘴触在地上招呼群狼。那些远在几十里开外或在近处的群狼,一旦听见它瘆人地嗥叫声,就会相继奔来。它们的感应特别灵敏,觉得不能胜敌,就一齐把嘴触在地上嗥叫,声传百里,越聚越多。到时候,不但除不了它们,反受其累可咋办?”
杨德山既已下定决心,对于爹的忠告一点儿也听不进去。一切准备就绪,他开始沿荒甸侦查狼穴,寻找它们集中出没的地方。但凡见到窝穴,他便在出口处堆积柴草,然后放火烧之。那些刁钻之兽,在烟熏火燎之下,惊惶出逃。这时,他埋伏在隐蔽处,使出两节棍打个正着。可怜:
一贯阴损机灵兽,专耍刁钻戏吃人。今日天谴遭清算,火不留情棍更沉。
未省三生究何事,瞬间颅碎冤难申。只待春雷惊天地,悉知万物共乾坤。
一连数日,杨德山搜遍河滩僻谷,掠地南北长百余里,东西宽数十里,可谓是“地毯”式搜索,恶狼几乎被他毙杀殆尽。他饥餐烤狼肉,渴饮沟泉水,睏卧沙丘草丛,又有那犯簧铁夹围护。可谓是:
任凭豺狼狈谋深,人智运筹更为神。皆因仇恨平地起,才使茅塞开此心。
眼见得狼皮越积越多,不便携带,因此决定,暂且回家。至此,那股不共戴天的仇恨才似冰雪逢春,逐渐消融,稍释胸怀。
这日半头晌时,杨德山顺着河滩搜索东进,趟齐腰之草,拨拦路之棘,寻回家之路。走了约一个时辰,感到身上有些疲乏,腹内也有些饥渴,于是停下脚步往前张望,欲寻个歇脚处坐下来歇息片刻再走。也是天遂人愿,只见前面不远处有道坡梁,那里黄沙松软,洁净如床,甚是个理想的打尖之所。杨德山看了,心中甚喜,遂加快脚步奔过去。
走到跟前,他卸下身上“辎重”,浑身一阵轻松。你想呀,他备有十个铁夹,还有上百枚燕子镖,算起来约七八十斤重。现在又多了三十几张狼皮,按眼下潮湿毛算,一张狼皮少说也有三斤。现在全身所负,统合起来估计,有壹百伍陸拾斤之多,你说他累不累?说实在的,也是仗着他年轻,还有一身功夫给他作主。如果是常人,恐怕早已难负此重载了。
坐下之后,他抓过“水囊”拔掉塞子,咕嘟嘟喝了个痛快。接着端详着这个从西北戈壁带回来的宝贝,不禁想起那风沙漫漫的绝命之地。在那一望无际的沙海戈壁上,寻找水源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因此全靠这个救命的皮囊相伴,他与师傅才得以穿越那令人怯步的“死亡之海”。
忆及此,不禁想:“同在一个天底下,东西南北的地原地貌竟截然不同,而且差别还很大。南方青山绿水,河流纵横,林深竹翠。北方四季分明,雨水有时,江河有脉,草深羊肥,雪亦茫茫。东有大海,气候湿润,养人于适度之间。而西则天偏于彼,少雨多旱,风狂不羁,沙海横流,荒僻之隅令人感叹,——何天地藏私如此也!”
胜叹之下,再看人世间诸类演绎,只见百舸争流,或弱肉强食,一出出活报剧,都源出于这一对天地大导演之手。
联想之余,终难解心中之疑惑。忽然一声肠鸣,顿时勾起饥肠辘辘。他不再想那些让人一辈又一辈也想不明白的事了,顺口嘟哝了一句:“先填饱肚子再说,那些大道理留着往后再细细琢磨吧!”想罢,从食囊中拿出早已烤熟的狼肉,蘸着咸盐面大口咀嚼起来。
虽然狼肉的味道有些酸涩,但能填饱肚子便是好东西。这年月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还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只要吃了能活命便是好东西,正是常挂在大家嘴边上的那句话道出了心底的苦衷:“能吃饱就挺好了,没挑的。”
他边吃边想。突然,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鼓。同时,只觉得一股阴气袭来,似暗流涌动,正悄然向他逼近。虽然无影无形,但凭他练武人的敏感,他已经感觉到了那股煞气的强劲。
他知道是谁来了,而且还不少。只见他狠狠咬了几口狼肉之后,愤怒地咀嚼起来。他圆睁二目,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草丛,然后把那刚啃过还带有狼肉的骨头狠狠抛向那暗暗来袭者。随后他抄起两节棍腾地站起来,右手持棍,左手握镖,拭目以待。忽听骨头落处传来一声低沉地哀鸣,那正面之敌悄然无声了。
趁这工夫,他转身朝周围撒出一串燕子镖,很快听到呜咽声陡起,他知道一些偷袭者已哀哀毙命在他的燕子镖下了。几乎在同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持两节棍跳出“包围圈”,棍落处,恶狼脑浆崩裂,横尸于野,随即“魂归遗恨天”了。
杨德山乘势使出“横扫乾坤”三十六势,一气杀将过去,不等那些企图寻仇报复的恶狼反应过来,早被他一一毙于棍下。这一瞬间真的是:
茫茫天地间,一时恶魂出窍。意迷离,昏昏不知何处去。任凭踢腾,煞如风卷残云。除恶狼,靖宇方疏英雄气。草泣禽惊,哭绝命于离巢之时。缘何事乾坤动荡、生灵不安?都说是日月清规、戒律重重有章程,然而却内里藏私演不平。一幕一重,元始玩遗孽种,才有今日这:冤冤相报泣别离。
杨德山完全被恶狼的行径激怒了。他本来因妈被恶狼无端吞噬已经仇不共戴天,但几天来以牙还牙,尽情“扫荡”荒原,结果还算如愿,那痛切骨髓的仇恨才有所缓解。谁知今日“凯旋”之时,恶狼又来围攻堵截,怎不让他怒火中烧、气冲牛斗?直杀得鬼哭神泣,虎遁蛇隐。这正是:
自古虎狼禽兽性,无情无义专投机。非是天条空洞洞,而是撰者暗藏私。混混沌沌
蔽天日,浑水摸鱼把天欺。今日胸腔无承力,撞破樊笼愤发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