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青是女孩子,见到她都忍不住盯着看,班上那些男同学们更不用说了,有时候她走过来了,他们都不打闹了,只顾张着眼睛看。
后来育青知道了那其实是两个女孩子,双胞胎姐妹俩,在六年级同一个班上,从其他学校转学来的。不过她们的模样既相象,衣服又常是一样的,很难分辨。只是一个活泼一些,偶尔和同学老师谈笑。另一个总是半低着头,没见过她说话。
自从她们出现在校园里,育青觉得学校生活更加美好了。
秋收,育青去帮外婆家割稻。外婆家的两个邻居也来换工,和他们一起干活。
这天快收工时,有稀稀落落的雨滴飘落下来。育青听见一个大婶在喊道:“枝枝、丝丝!快进屋呀,下雨了!”育青抬头一看,两个女孩子蹲在水渠旁玩耍,那不就是六年级那姐妹俩吗?一个叫杨柳枝,另一个叫杨柳丝。今天听到这么枝枝、丝丝地一叫,觉得她们的名字真好听。只见她们站起身,走进前面屋子廊下了。她们的长发都松松挽着,一朵大红布花也是松松系在上面,摇摇欲坠。
没一会雨就停了,这丘田也都割完了,育青他们回家去。
路旁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完了,只剩下短短的禾茬,凝着雨珠。天已放晴,彩色的晚霞布满天空,映得天空闪闪亮亮,五彩缤纷。
吃晚饭时,因为有陌生人坐在旁边,育青不太敢夹菜,只低着头扒饭。谷香姨一边给育青夹菜,一边说道:“爱香姐(梦生婶)也有点太过分了,老是那么凶,好好的孩子给她吓成这样,总是缩手缩脚的,这么胆小。”
吃完饭,外婆他们在喝茶聊天,育青就自己站起来去转转。厨房的窗台上放着几个留种子用的老苦瓜,金黄橘红,裂开了缝隙,露出红黄****的种子。旁边也还有不同颜色的一些种子,棕底耀金的,沉沉黑色的,暗暗土灰的,陈旧灰白的,这些种子放在一起就象一幅图画,显出一种秋天的美。
几天后育青回到家,才知道奶奶又病了。大伯请了医生来,可奶奶也不见好,也不见不好,总在床上躺着。
这天育青给奶奶送去开水,见房间里堆着许多药,发出那种很气苦却又让人安心的药味。而让育青觉得奇怪的是,虽然每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几乎都是坐着,可她的房间总是特别干净清凉,又很幽暗宁静,每一件东西都干干净净,放得井井有条。
育青倒了水给奶奶吃药。奶奶靠坐在床上,让育青打开衣橱上的一个小抽屉,找出里面一个小盒子来。育青打开这小盒子,里面是一条银项链,细细密密的小银圈儿一个连一个,吊着个银光闪闪的鸡心坠子。坠子里面贴着一个小女孩的黑白半身像,看上去八九岁,头半歪着在发笑,好象是她干坏事得逞了,又可爱又狡猾的样子。
奶奶把坠子拿过去看了半天,又递给育青,笑道:“这个项链给你,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育青有些奇怪奶奶的举动,但她心里太喜欢这个项链了,也就没多想,拿了它塞到衣兜里。
对这坠子上的女孩,育青仿佛觉得她很面熟似的,象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也许就是上辈子或者几辈子以前见过。育青看着那画像,总觉得自己好象亲眼见过那个女孩子得意地笑过,而且自己似乎和她在一起玩耍过。她有蓬蓬松松的长发,乌亮闪耀的眼睛,她穿一件灰色百褶长裙,露出一截洁白胳膊,她在草地上奔跑,象一颗跳动的小蘑菇。
育青把项链藏进口袋,没人的时候就拿出来看一下。
有一次在上学路上,她又忍不住打开那个坠子,一边走一边看。冷不防有个同学凑了过来,看到了那个画像,便对育青说:“那不就是你吗?!”育青吓了一大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一霎时只觉得那个女孩真是她自己似的,只是那也许是在上辈子了。育青觉得自己好象恍恍惚惚进到了那个图画里,变成了那个小女孩。她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害怕。她有美丽衣裳,有彩色图书,她在草地上玩耍,她荡着秋千……
如果那就是上辈子的记忆,有上辈子就够了,这辈子是多余的。如果那只是个飘渺梦境,她真希望自己不曾做过这样的梦,这只会显得现实太可恶。
天气没有转凉,一直平静地温暖着。
奶奶的病也没有加重,似乎慢慢地好了一些了。
前一阵子茶坡下的家良叔买了个拖拉机,水泥厂的王科长帮了些忙。王科长如今在家良叔家里寄售水泥了,两家合伙销售水泥,关系好得很。王科长也有很长日子没来梦生婶家了。
这天,仲春婶坐在梦生婶家聊天,王科长走了过来。
梦生婶见了他就说:“您怎么来我们家了,走错路了吧?”
“专程到您家来的呢!”王科长赔笑说道。
但梦生婶却还是气鼓鼓的,说道:“我们可当不起!以前我们家栽花,如今我们家种刺!”
王科长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也没坐下说话,转身就走了。
梦生婶出了这一通气,又沉默下来,坐在椅子上出神。
一会育青从奶奶房间出来,走到这边,她的毛线衣袖子磨破了两个洞,有线头不时垂下来。她就一面走,一面拉着线头往袖子里面塞。
仲春婶见了,对梦生婶开玩笑道:“你女儿在玩衣袖呢!”
梦生婶叹气道:“没一天叫我省心的!她就是不怕磨死我!”说着,对育青大吼道:“把你的尸皮脱下来!”
育青不明白怎么回事,胆战心惊看着梦生婶。梦生婶大骂道:“死快点!都露皮露肉的了,你还舍不得脱啊?”
育青低头脱下毛线衣拿在手里,不知所措地看着梦生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梦生婶更不耐烦了,冲过来一把拽过毛线衣,往育青头上脸上死命抽打。仲春婶袖着双手,笑眯眯在旁边看着,见打得差不多了,便走过来拉开梦生婶了。
梦生婶把毛线衣往地上一掼,怒气冲冲地骂道:“笨得跟猪一样!什么都要我来教!我前世欠你的啊?!”
仲春婶拉梦生婶坐下,又笑着劝道:“你也是,小孩子嘛,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
梦生婶恨恨地坐下,叹口气,说道:“你是不知道我家的事,样样都要我操心!她就是死猪一样,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
仲春婶就说:“其实你们家的这孩子还算听话,不吭不声的,也不象其他孩子,天天吵着要新衣服穿。”
梦生婶鼻子里哼了一下,说:“新衣服我们可买不起,我们就是这样的条件!她要嫌这里不好,她去做别人家女儿啊?我可不拦着!”说着,她转头瞪了一眼育青,又对仲春婶说:“你看看她,露皮露肉的,这么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羞!还能怪我发火啊?!”
育青看着地上那件毛线衣,姑妈一针一针织出来的,育青她最心爱的衣服,如今破抹布似的堆在那儿,育青想哭,哭不出来。
仲春婶和梦生婶东一句西一句,聊起做引线的事。仲春婶又说起一个做引线的女人,她家用塑料桶装硝药,某天塑料桶上裂开了一道缝,这女人就用烧红的铁钳去烙,想把裂缝两边融起来,结果一桶硝药全点着了,那女人当场就炸伤了。梦生婶听了哈哈大笑,说;“她以为是烙猪蹄呢?把自己烙成猪蹄啦!”
育青悄悄走开,一个人坐到旁边房间的角落里,躲起来。她把头靠在墙上,墙壁静默无语,敞开冰冷坚硬的怀抱,让育青靠着。
育青想,她不能苛求有一位温柔耐心、通情达理的母亲,但她要是能拥有对她不打不骂的父母,象这堵墙一样,那就好了,她就别无所求,就可以安安心心地过这一辈子了。她想着,在心里一声长叹。(本章矛盾重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