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花鼓戏1
在中国南方有个不大不小的乡镇,是以乡土安宁为名的。
当地人结婚做喜事唱花鼓戏,老了人办丧礼也唱花鼓戏。
花鼓戏场面一开,大喜大悲的唢呐一吹,悠扬酸楚的大筒弦子伴着,咣咣咣的铜锣,咚咚咚的木鼓,大锣、小锣、大钞、小钞一齐响,隔座山的人都能听得见。
戏台上穿红着绿的人,悲悲切切带着哭音唱出来,一唱三叹,又象唱又象哭,人们却是爱听这个哭腔,哭戏唱得越是悲,他们听得越是过瘾。
当地人的性格就是这样,人生一世,图个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笑要笑个痛快,哭也哭个痛快,欢喜了要热闹,伤心了也热闹。
一九七七年春天的一个傍晚,细碎、幽幽的星子撒在遥远的黑色天空上,乡里人们聚到了一处草台子下看花鼓戏。
戏台木柱子上挂着一盏昏黄的小小油灯,照着台上满头明亮珠翠的女子。近处的人们能看清她水红的软绸衣裳上绣的花纹,看到她几股细长的直垂到脚跟的发辨,看到她款款迈着小碎步,长发也随着轻轻摆动。台上台下不过几步远,她却是一位古人,古代的少女。
小生穿件粉白的长衫,象竹子一样高挑,就是个好衣裳架子。他长相俊俏,举止斯文,正是村里人们心目中的古代小生形象。此刻他面目含愁,在昏黄的光影里,细细唱述着自己无可奈何的遭遇,和纠结悲伤的心情——《蔡鸣凤辞店》本是一出悲戏。
台下的看客里也有几个现代小生——两个穿白衬衣,戴手表,牙齿刷得雪白,平时看报纸的年轻男人,他们是附近工厂的工人。
一个姓李,高大的个子,挺直的腰板,跟雪后青松似的,眉峰象山峰,比台上的小生更多了几分英气。另一个姓夏的矮胖些,团团的白圆脸,眼睛总是眯眯着,不怎么开口说话。
这两个男的,尤其是小李,很引起了一些姑娘们的注意,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就站着三位姑娘。
最漂亮的一个,穿件桃红外套,围条洋围巾。柔黑的头发戴着细致的白银发箍。粉润的脸上含着爱娇的神色,正象暖春时节才绽开的桃花,她叫李宝兰。
中间一个是雪妹子,她梳着两条大辫子,扎着草绿的长头绳,肤色就象冬天新下的雪一样白。她身个子不高不大,走起路来和水里的小鱼一样伶俐,人小心眼多,真是用雪堆出来的人精儿。
第三个就是叶爱香了,一看她就是农村黑土地里长大的姑娘,黑手黑脸,粗手大脚,穿身粗布衣服。平时能吃能做,爱说爱笑,田里土里都是一把好手,干起活来胜过别人家的儿子。
这会儿,台上的戏正做得悲伤热闹。两人离别前难舍难分,互相称呼着‘大哥’、‘大姐’,一句一句,一唱一叹,又唱又哭,感谢对方的恩情。
原来男女间的感情也是恩情,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不但是情深意厚,更是恩高义重。难怪说恩爱恩爱,总是恩在前,爱在后。难怪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戏里两人分别的最后时刻到了,霎时锣鼓唢呐一齐响起,两人又哭又喊又唱,在这热闹声中痛痛快快地表达出内心的悲伤。看客们也在这热闹声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两个古人的真情。今晚这戏唱得过瘾,看得也过瘾!
戏在一片热闹声中悲伤地结束了,人群中也发出了心满意足地叹息声。
夜已经深了,四周都沉在黑幕之中。李宝兰她爸,李叔,提着一盏美孚灯来接宝兰回家。一看见小李他们,他顿时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堆起来,赶忙举起灯和他们打招呼:“小李,小夏,来看戏啦?今晚这戏唱得好?看得喜欢?”
于是和他们攀谈好一会,极力邀请他们明天去家里坐坐,待他们答应了会去叨扰,李叔又高举着灯盏给他们照路,嘱咐他们小心走路。等他们走远了,李叔才和李宝兰走回家去。叶爱香和雪妹子也就着他们的灯回家,他们三家是同一个村的,爱香家离宝兰家只有几十步远近,雪妹子家远一点,在村子另一头。
第二天,叶爱香收了工,到田里掐一些紫云英回家当晚饭菜。
三月里的紫云英长得正好,翡青翡青,软软厚厚地铺满了田野,真正好看,嫩嫩的又正是好吃的时候。
一棵一棵的紫云英,根茎细小,花朵单薄,但是它们生长起来总是大片大片、浩浩荡荡,给这片土地带来繁茂的春天的气息。
当紫云英铺满了田野,春天也就真正来临了。
再过些天,紫云英就会长出一小朵一小朵粉紫的花儿,远远望去,就象粉紫的轻云飘散在翡青的厚毯上,达到它们生命中美的顶点了。不过到了那时候,嫩茎就会变老,倒不好吃了。它们的存在也要转换成另一种形式:被犁耙耕翻,在泥水里发出清香,变成肥料。
叶爱香冬天穿的棉袄抽掉了一层沉甸甸发黑的棉絮,只剩下轻荡荡的夹衣,她觉得身上很轻快,自在许多了。
她鼻子里哼着小调,一根一根地掐着紫云英,那些细嫩的绿茎渗出淡绿色凉凉的汁液,染到她的指甲里,染到她的手上。她平时干活都很快很利索,但今天她很乐意一根一根慢慢地采摘,直到手上抱了一大捧紫云英她才走上田塍回家。
吃过晚饭,她随便抹把脸就走出来,信步就逛到了李宝兰家。在大门外听到里面笑语声声,她也没停脚,一直走进去。
堂屋里点着雪亮的灯,李宝兰一家和厂里那两个男工人正在热热闹闹吃饭,桌子上的饭菜热气腾腾,喷香扑鼻。
李叔高高挽着衣袖,正在给客人倒酒。李婶挥舞着手臂,亲亲热热地劝客人吃菜,对着这两个年轻的国家工人,她笑得合不拢嘴,嘴里镶着的银牙齿也闪着笑光。李宝兰半低着头,羞羞答答,靠着她妈坐在一旁。
看见爱香走进来,李婶含笑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吧?”说着就从旁边搬来一张竹凳子,离饭桌远远地放下了,让爱香坐。
叶爱香平时很大胆的,这会胆子突然就变细了,她放轻手脚坐下,一低头,却看到自己的手臂上有一大块泥巴印子,宝兰家的灯又亮,看起来越发显眼,她赶紧把衣袖扯下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喊:“宝兰!”三步两脚,雪妹子就闪了进来,带进一股新鲜清爽的凉风,众人不禁都转过头来看着她。水绿的长头绳飘在她胸前,胸脯一起一伏地似乎还在喘着气,她象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她眼睛往饭桌上一瞟,笑盈盈打招呼:“李婶、李叔,你们吃饭哪!”
李婶似笑非笑的,微微侧了一下身,雪妹子连忙摆手:“您吃饭,李婶!不用给我拿椅子,我就走了!”
一转头,她向那两个年轻男工人笑笑,问:“小李,你们也在呢?”小李抿嘴含着饭菜,微笑着朝她点点头。
雪妹子看看桌上的饭菜,自己摇头笑了一下,象是很不以为然似的,又问小李:“我们农村的饭,你们吃得惯不?”
小李笑着奉承当地的饭菜好,雪妹子偏摇头说不信。李婶沉着脸往嘴里拨饭,李叔眉头都皱得耸起来了,李宝兰在旁边一声不吭。雪妹子只做没看见,和小李东一句西一句,自己笑得花枝乱颤,银铃乱晃。
吃完饭,李婶去倒茶,雪妹子赶紧说:“李婶不用给我倒茶了,我就走了!”
她向小李他们点头笑笑,扭身就走,辫稍儿在后腰上一舞一舞的。叶爱香也跟着起身出来。
叶爱香走回家,看到屋门紧闭,不由得心里上火,伸出手朝门上使劲捶。她娘,雨山婶,散乱着头发,趿拉着烂鞋板,气烘烘走过来拉开门闩,看到爱香兜头就骂:“门都让你捶烂了!你又窜到哪儿去了?”叶爱香也没好气,大声回道:“我不捶它也是一张烂门,你们家还有什么好东西!”她娘想要骂她几句,张了张嘴只打了个哈欠,忍着气在黑影里瞪了爱香几眼。
这两年,叶爱香在家里的脾气越来越大了,雨山婶倒没有以前那么威武了。
叶爱香今年也十八了,她躺在床上,想起她七岁那年,跟着她娘改嫁到这里来,那时候,她娘在她面前真是威风凛凛!
雨山婶那时死了丈夫,带着女儿改嫁。她觉得自己带过来这么大一个拖油瓶,是太亏欠新男人了,也太亏欠他家里的亲戚了。就是旁边不相干的邻居,她也觉着对不起人家。
为了弥补这个缺点,表达她对新家的忠诚,雨山婶格外卖力地打骂自己的亲生女儿。有理由的时候是不用说了,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好打,手上有什么就拿什么打,木棍,火叉子,扫把,扁担。要是手边不巧没有这些家法,脱下鞋子就给她死命抽几下。有时候无缘无故地,只是别人来串门,才看了叶爱香一眼,还没开口说话呢,雨山婶就赶紧抓着爱香的头要往墙上撞。雨山婶她是来不及地要做新家的好女人,来不及地要打骂叶爱香。
雨山婶对新男人,她是关怀备至,格外地温柔体贴,小心翼翼;对新男人的家人,她也敬上爱下,恨不能挖出心肝来给他们看;对新邻居们,她总是笑脸相迎,有说有笑,别人来串门聊天,她就是把所有东西搬出来待客都还怕怠慢了人家。惟独对这个她带过来的女儿,她是毫不客气地又打又骂。
附前十章目录
一花鼓戏
二结婚生女
三最初的记忆
四栎树乡
五第一名
六夏夜春姑娘
七不测风云
八新居
九矛盾重重
十秋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