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泊尔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两小时十五分,而大街小巷开门营业的时间大约在九到十点,换成北京时间已将近十二点。这样的时间点对于生物钟异常准确的叶鸥涵来说不是好事,在A市时,不管前夜应酬到多晚,第二日清晨准八点起床,九点到公司开早会,这么多年,这样的生物钟早难改变,却在到达尼泊尔的第二天出现不适应。
他依然是准八点起床,换成尼泊尔时间是五点四十五分,天色已经微亮,但外面根本没人。他套了长衣长裤,便开门出去,晨曦中的加德满都显得异常冷清,昨夜那般热闹的泰米尔也褪去了繁华的色调,笼罩在薄雾之中,坑洼不平的路面,随处可见的垃圾废品,他并不觉得脏,只当是神衹脚下的圣土。
毫无目地的闲逛,最后来到了杜巴广场,时间尚早,没人向他索要门票,进去以后才惊醒,自己这是逃票了么?要是待会告诉陆文曦,她会是什么反应,责怪自己不厚道还是向他取经逃票功略?想到那个女孩,叶鸥涵的嘴角扬起了一抹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温柔的笑,天知道在骑行环游洱海时,遇上她自己有多惊喜,那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因为日夜有所思念而起了幻觉。
她穿着白色T恤和休闲短裤,纯洁的白色让她像落入凡间的天使,纤尘不染。齐腰的黑色直发扎在脑后,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就那样突然从身后窜出来,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要帮忙吗?”声音清脆悦耳。
那一刻,他怔住了!是他眼花了?还是他突然病得不清……她不是在马德里?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大理,此刻还站在他面前寻问他是否需要帮助?
记得第一次看见她是在五年前,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那是他第一次来西班牙旅行,那时的她身着灰色外套,蓬松的短发肆意落在颈间,在机场最显眼的休息区抱着双膝埋头其中,他起初以为她是累了,坐在那休息。待走近在她身侧坐下,才听见嘤嘤的哭泣声,如果换了平时,他一定起身就走,哪会好心递纸巾,可那时不知怎的,他偏偏就是大发慈悲了,可对方不领情,将他递去的纸巾推到地上。
那时的叶鸥涵脾气挺好,也不跟她计较。就那么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等待她的哭泣声过去,果然,没多久她不哭了,两只手臂朝脸上胡乱一抹,眼泪鼻涕全抹到了衣袖上面。他长那么大没见这么邋遢的姑娘,惊讶之余再次递上纸巾,可那女孩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径直走开。
“哎,你的行李……”叶鸥涵几步跟上那女孩。
女孩个头不高,只打到他肩膀,转过身来正眼瞧他时,甚至满脸稚气。看见对方提着自己的行李跟来,才恍然大悟,嘴角勉强挂着笑,伸手接过,“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日语译:谢谢)
叶鸥涵站在原地蹙眉,她怎么就认定他是日本人?还是对方是日本姑娘?那时的他因为颇有背景的家庭和自身的优势,早见惯了上流社会的各类名媛,偏没一个像她这般让人眼前为之一亮。那一刻,他在心底默默记下了那个女孩离去时的落寞背影。
几天以后,他和几个朋友在马约尔广场喝咖啡闲聊,远远的便看见她穿着工作服,端着餐盘在人群中穿梭的身影,蓬松而稀疏的短发已经用五彩发夹别在脑后,露出小巧的耳朵,时而对客人展露亲切的微笑,两个浅浅的酒窝显得异常可爱。那时的她周身围绕着灿烂的阳光,与那日在机场所见的判若两人,当时他便想,是什么事让她如此伤心?
叶鸥涵跟朋友提议换地方再聚,于是换了她工作的那家,来为他们服务的不是她,他向她的两位同事打听她的国籍,却得到了不同的答案,一个说她来自“HongKong”,一个说她来自“Korea”。叶鸥涵当时就笑了,带着些微的自嘲情绪,失去了继续打听的兴趣。
在马德里待的一个多月时间里,他每天都来马约尔广场喝咖啡,每天换不同的店。直到离开那天,他终于听见她讲着略带南方口音的中文为几位中国游客服务。
原来,一恍都五年了。
叶鸥涵在杜巴广场挑了稍显干净的高地坐着,看东方渐渐升起的太阳,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闭上眼,深呼吸一口,再慢慢吐出……顾晨打来电话时,叶鸥涵正想着要不要买些早点回去,不知她有没有起床?
“老大,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顾晨哑着嗓子,“公司的事都堆成山了,你快回来救救我吧,我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这不还有气跟我讲话?”叶鸥涵不以为意,尾音还夹杂着一抹愉悦。
“老大,我都献身为你当过盗贼了,你能不能可怜我一下啊!”
“大恩不言谢。”
“你谢我吧,谢我吧。”
低低的笑声透过听筒传到顾晨的耳中,对方有片刻的失神,跟着叶老大这么些年,哪回听见他在电话里笑过,还那么的悦耳?
“如果你打电话就是为这事,那挂了,忙着呢。”
“别,别,老大,告诉你一劲爆的消息,”顾晨放慢语速,“要不要听?”
“说。”
“你婶婶出场了,要求尸检。”
叶鸥涵最终什么也没买,直接回了酒店,与陆文曦碰个正面,便约了一起出去吃早餐。西式餐点,对于都曾在国外生活的人来说,还算可口。
菜市场一般热闹喧哗的杜巴广场,充斥着浓烈尸体味道的帕斯帕提那神庙,一览纵观加德满都全景的猴庙,最能近距离接触藏文化的博徳纳,景色谈不上迷人,却自有震撼心灵的魅力。这一天,两人去的景点不少,行程却并不匆忙。他们甚至预留了整整一个小时,坐在帕斯帕提那神庙的观景台,观看河对面一位老者的火葬仪式。熊熊大火正灼烧着老者的尸体,整个神庙无不充诉着一股难言刺鼻的气味。可他们没有像其它游客那样戴着口罩,只是气味浓烈时,微微皱起眉,除此再无其它动作。
“死亡的距离是多远呢?”陆文曦自言自语,目不转睛的盯着河对岸的烧尸台。就在她出发来中国的前一周,同寝室的日本女孩因为吸食过量大麻险些丧命。而在她来中国的当天,一辆醉酒驾驶的汽车从她身侧开过,如果不是路过的行人拉她一把,她大概已成为失控方向盘下的一条冤魂。在未发生这两件事以前,她或许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比如她的身世之谜,但当亲身经历以后,她突然觉得,人生不过如此,何必执着太多,死亡不过是擦肩的距离,很近,亦很远。
叶鸥涵自然不知道对方想起了什么,只当她在感叹,于是淡淡的回,“死亡是重生的前奏……”而这句话明显还有后半,他微侧目,瞧见对方眼底那抹深远的眼神,似突然想起些什么,这个话题便这样嘎然而止了。
也不知静坐了多久,只知道河对岸烧尸台上的火苗渐渐熄灭,又重新燃起新的,又一个生命的轮回之作。
晚饭后回来酒店已经晚上八点,各自回房间休息,第二天他们要早起,因为订了大巴车票去奇旺。
早上七点出发,一路颠簸,陆文曦被左摇右晃的,最后竟有了睡意,头枕着叶鸥涵的肩膀倒也睡得沉,丝毫不觉得累。中途醒来两次找水喝,叶鸥涵顺手将自己喝过的递上去,对方连眼都没眨一下,就着瓶子猛喝,然后继续睡。
“你老婆睡得可真沉,”临座一位台湾老太太笑呵呵的说。
“她最近睡眠不太好,”意思是在这么颠簸的车上能睡着也实属不易。可叶鸥涵明显因为对方口中的“老婆”一词而感到不知所措。到达奇旺时已经下午两点,旅行社代为预定的酒店来接。男才女貌,走在一起特别登对,纯朴的尼泊尔服务生便给开了一个双人间。
叶鸥涵深邃的眼神看不出是何情绪,“你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我太有信心?”
从传统意义上讲,陆文曦是中国人,可二十五年来踏上华夏这片土地的次数曲指可数,中文倒是从小就跟母亲学,但用的时间确实不多。而中文向来又以博大精深著称于世,稍微深沉一些的词汇,她便理解不了其中的深意。正如此时,她便完全不理解叶鸥涵说这话的意思。
叶鸥涵倒不为难她,拿了换洗的衣服便去浴室洗澡。
二十岁以后,陆文曦除了上课、打工,其余的时间都用来旅行,经费紧张时,也经常和人拼吃拼住。身为穷游爱好者的她来说,哪还有什么男女之分,大家有着相同的爱好和目的地,难得的是还有共同语言,处在一起倒也乐趣颇多。这么几天下来,她自然也把叶鸥涵当作和自己有相同爱好的人,当然除了他话少点,不爱笑以外,倒是个不错的旅程伴侣。当服务生告诉他们因为是旺季并没有多余的房间时,她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住一个房间。再说,这房间里明明有两张床,大家可以互不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