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冯达一直思索着，如何能让梁晨曦的脸上重新绽放出当年灿烂温暖之笑容。
思索中，他想起，过去偶尔看到的双亲独处时亲近的情景。
他虽是父亲众子女中最受父亲宠爱的，但即便如此，一向人前威严的父亲在面对他时依然不苟言笑。可只要把目光投在母亲身上，严肃的面容就会自然而然地舒展开，同时眼中绽放出爱慕的光芒。那面容那眼神如此之温暖，如此之打动人心，让他从小便羡慕不已——父亲真好啊，遇到了母亲！在父亲眼里，天下之事再大也大不过母亲。
威严的父亲，温柔的母亲，总觉着是父亲一直在保护着母亲，处处为母亲着想，可当自己偶然几次撞到他们单独相处时，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情景。
独处时的他们，给人的感觉是反过来的，父亲总是在母亲跟前撒着娇，显得十分依赖母亲，而母亲面对年长于她许多的父亲，却像对待她的孩子般疼爱着父亲，只是多了更多的亲昵。
每次目睹他们在一起，一个念头就会在心间盘旋——或许在他们的世界里，其余之人都是多余的吧！二人之间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包括他，包括他的兄弟姐妹……
当晨曦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啊，或许我也是幸运的，或许我也可以如父亲一般幸福——这一想法刹那而至，并在此后一直萦绕在他的心中。
“晨曦……晨曦……”
这两个字只单单呢喃于唇齿间，便顿生甜蜜之味，瞬而充盈整个心房，流溢于全身各个角落。
当年的晨曦与母亲大不同，可如今的晨曦与母亲却越来越像，难道女子在为人妻后都会变得如水般温柔，如花般芬芳吗？还是经历得多了，渐渐收起了任性，收起了锋芒？
他不知道自己看晨曦时的眼神会不会也同父亲看母亲时一般炽热专注，但他知道，晨曦却从来没有用母亲看父亲时的眼神看过他。每次注意到这点时，他的心就会不由一沉，嫉妒混杂着渴望，思量着自己是否也会有如父亲般幸福的那一日。
思索的结果是，或许——如果自己也如父亲般表现出对爱人的依恋，就有可能得到晨曦如母亲对父亲般的回应。
冯达这样想着便这样做了。
一旦这样做了，便一发而不可收。
只要她在眼前，便总想着粘过去。
只要她有回应，便会不由地要求更多。
经此一事，他对父亲的敬重似乎又重了一些——原来父亲不止长于治国理政，还长于小家闺帏。只因他照父亲的方式做了，便因此得到了远比他料想的，远比他希冀的还要多得多的回应。
就在他沉浸于——或许他与晨曦将会一直如此甜蜜下去之时，争执却再次将他拉回了现实。
他的晨曦即使面对他时笑容变多了，他盼望之灿然笑容也对他瞬而绽放过了，可那根植于她内心深处对他的不信任、不依靠却依然如故，这让他烦燥不已。
心中之郁始终无法纾解，烦燥令他坐立难安。
抚琴而奏，只为平复情绪。
可琴声响起后，才发觉，一切俱枉然。
那苦闷与惆怅在琴声中反而愈放愈大，愈纾愈浓。
他的晨曦在琴声中，徐徐向他走来。
瞥到一袭红衣，翩然而至的晨曦，时空仿佛骤然而转，他看到的仿佛不是此时的梁晨曦，而是黎府时的梁晨曦——樱花树下，挥洒长剑，剑气所至，繁花缤纷……
——我的晨曦！我用全身心爱着的晨曦！
即使不看着她的脸，他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悸动……
原来只是把她囿于府中，困于己侧是远远不够的，他恨不能始终把她禁于自己怀中，恨不得把她揉于自己体内，恨不……
哎——
无论做什么，无论自己做什么，或许她终究还是不会属于自己……
心好累！
——那随琴声翩翩起舞的我的晨曦，那夕阳红霞下世上最美艳动人的仙子，你那灿然一笑是为谁而绽？真的是对我吗？
这样的笑容，他在黎府时看多了。
那时，他就在想——这样的笑容如果是对我而绽，该有多好！
*
琴声再次响起——
那与先前截然相反的琴音，以万马奔腾之势蓦然响起，惊醒了呆然而立的梁晨曦。
梁晨曦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冯府，眼前之人是冯达。
笑容从她脸上消散了。
面对低头抚琴的冯达，面对自始至终没有正眼好好看她一眼的冯达，梁晨曦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立于原地，将目光投洒在他的身上。
抚着琴的冯达，全神贯注地，使尽全力般地，流泻着自己的苦闷与愤然。
她能看得出来，他很生气；她能听得出来，他很悲伤。
——看来自己是真的做错了，否则冯达也不至于如此。
——这几日，他明明很开心，我们明明处得很好，却被我的愤而质问给毁了。
——可明明就是他有错在先啊！他有什么权力不经自己允许烧掉许英予以的呈报？
——这明明白白是他挑起的事由，为何却在他的愤而离去下演变为自己的错误？
——总是这样！一直以来总是这样！总是在自己觉着抓住了他，觉着自己开始看懂他时，就会被现实一次次地敲醒——冯达就是冯达，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他自己。
*
“听说你很爱下棋，也很会下棋？”感到梁晨曦向自己走来，正坐房内下棋的冯达淡淡地开了口。
花园中，茫然地听着琴音，看着自己的梁晨曦，呆立许久后默然转身，徐徐离去，冯达抬头看着她的背影，心中不断翻涌着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哀。
可奇怪的是，与以往不同，当梁晨曦从他的视线消失的刹那，他心中的凄凉与悲哀不是变得更厚重而是随之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限的空虚和寂寞。
力气渐渐从指间抽离，琴音渐低，最终，他的手指再也无力拨弄琴弦，停在了弦上……
不只是指间的力气，全身的力气都在消散。
——好累啊！
——真的好累！
他不想说话，不想动，更不想思考，就那样呆呆地坐在原位，一动不动。
半个时辰之后，天便完全黑了下来。
湿冷渐渐侵入，他无感的身躯不由一抖，惊醒了一直呆然而坐的他。
抬头，漠然地看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它正浅浅地挂在天上，周围绘染着五彩光晕。
那弯弯的朦胧的光华遥远而飘渺，就像他的晨曦，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够不到，无论他如何揉搓双眼都看不真……
起身，瘫坐。
全身依然无力。
冯诺默默上前，扶起了他。
他有些蹒跚地向内院走去。
房门前，昏黄的光透过罗纱映在他的脸上。
他想起，梁晨曦等待他的身影。明明过去不久，此时却觉着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令他觉得毫无实感。
推门——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梁晨曦。
他轻轻一笑。
——好像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失望。
——自己的反应也比自己想象的淡然。
进屋，关门。
往前走几步，便看到和衣而卧的梁晨曦，正背对着他躺在床上，身躯随气息规律地起伏着。
脚带着他来到床边，他看到了她的脸，她确实在熟睡中。
心中一阵自我嘲笑。
在他满心想着她，郁郁而不得纾解之时，她居然在酣睡，真是讽刺啊！讽刺！
说好会一直待在她身边的，说好会一直守护她宠爱她的，说好不会再和她计较一切如她所愿的，说好……可一到面对现实——那冷酷的现实，那锥刺心肉的现实——他就无法忽视一切，无法无视心痛，无法自信满满地说出同样的话来。
人还真是容易被情绪操控啊！同样的事，在情绪中，变得可大可小，大到无以忍受，小到不值一提，就看那事，发生在何时何地何种心境之下……
离开床边，坐于几旁，环看四周，眼前所现除了空虚还是空虚，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伸手够向架上棋盒，拿下，打开，用手指细细摩挲，感受棋子的温润。
那是皇上赏赐之物，上好的玉石在他的摩挲下渐渐温暖了起来，那触感让他想到摩挲于他指间的晨曦的手，同样会像这样，由凉转暖，由干爽转为潮腻，只是那手指要纤细得多，柔软得多。
一枚一枚摆于棋盘……
过去晨曦下棋时的情景，在摆子中，一一浮现，才想起嫁于冯府后，还没有与晨曦对弈过呢。
她应该是喜欢下棋的吧，了解她的人都说下棋是她为数不多的爱好中，她花时间最多的一项。
嗯，她应该是喜欢下棋的，从她在黎府时下棋的表情就可以推断出来，从她在晋王府时干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下棋上可以感觉出来，可……可她却从来没有在冯府与自己下过……
*
“只不过是消磨时间摆了，谈不上有多喜欢，也没有多会下。”梁晨曦坐到冯达对面，答道。
睁开眼的梁晨曦，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等待冯达归来中睡着了。
——许是今晨起得有些早，再加上端午仪程，梁府应对，以及与冯达的争执和冷战，让自己疲乏了吧。
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却看到了外室中背对她而坐的冯达的身影。
昏黄的灯光下，透着让人心疼的孤单与寂寥。
——他的背原本就这般瘦削吗？
想起那总是有力支撑着她，环抱着她的臂膀……
——应该是光线的缘故吧？
她从未像这般仔细地看过他的背影，目光一遍遍在他背上描绘着轮廓。
那背影在灯光摇曳中，让她越看越心疼，不禁生出想要上前抚摸的冲动。
那种冲动一旦生成，便陡然剧增，变得难以抑制，身子魔怔般地向冯达行去，却不知为何行到他的身后时便无法再向前移动半步了。
伸出手，就在要够到冯达时，冯达冰冷淡然的语调蓦地响了起来，惊得她一哆嗦，手迅速地抽回胸前。
听得出来，他依然在生气！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她初入冯府时的原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