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江南,护城河边暖熏秋风吹过。
城池边一道矮矮的坡,坡上的子桂蔓长。
坡下,扎双髻的小女孩,约莫八九岁光景,浑身湿透,曲裾拖拖拉拉。对面还有一少年,用丝帕擦拭着脸,湿发紧紧覆盖饱满前额。两人都是落水模样。
那时的天很清澈,蓝,纯粹,并且透明。
怎样的相遇,都难免多情一番。
1、
这不过是个最寻常的五月初夏。
静慈厌了刺绣,来到庭院的秋千架上,素白罗裙沾过芳草,溅了满身的春色。她坐于秋千之上,轻轻的荡微微的笑,恰看见那个年轻男子缓缓走来,渐行渐深,就快要接近秋千。
背后是一堵花墙,近千朵蔷薇花齐齐盛开在花架上,全部是浓烈的红,跃入眼帘。那人慌忙站立,心头一阵清醒一阵迷茫,半晌开不了口。
静慈跳下秋千,着丝履的双足稳稳落地,她走近身去看他。这一看,便跌落在他深褐瞳仁里,那眼神,竟然是熟悉的。静慈不由得面上作烧,含笑低下头去。
旁边有丫鬟急急奔来,小姐在这呢,叫我好找,该回去了!
静慈慌忙转了身去,发髻上的雪白缎带轻滑在地,也顾不得收拾了,纤细双手拉起罗裙两侧,只是,仍舍不得,再回头望了他一眼。
那年的立秋一过,静慈便出阁了,嫁入流云绸缎庄。
是。世间如果真有注定的缘分,就应是她与他这样了。
绣坊这一年的生意极好。那一日,爹爹要她赴宴,他语气颇欢,拉了静慈的手,手拈长须,这便是家女静慈。又转了身来叮嘱,来见过流云年伯与年兄!
静慈款款低了身去,起来时,又见他,从木画屏风后走出。
原来,他是流云绸缎庄的少主沈暮。静慈想起爹爹曾说,流云绸缎与绣坊素来有生意来往,而流云绸缎庄,亦是江南百年望族。
沈暮双唇微抿,俊雅飘逸的身影石雕一般,立于中堂,一身月牙白的衣襟,腰间环了一只碧绿的翡翠腰环。
静慈忽然觉得,那绿,仿佛是灼了她的眼,惹起她心思恍惚。
2、
嫁到扬州。秋季漫长起来,天光亮堂,半空时常浮着一层薄薄的阴翳。
夜雨摧桃花,假期乃良年。可偌大一个绸缎庄,事情自然不少,新婚一过,沈暮便恢复了忙碌,静慈似未嫁时,闲来无事,便在后院走动。
流云山庄到底是大户人家,楼台亭榭,未到三步五步,她已迷了路径,又不见随身丫鬟,只得徘徊在回廊中,院中的桂花这一刹那开得特别热烈,纷纷扰扰,香味浓烈馥郁。
她在花丛深处看到那人,不由惊叫出声。
那是张面目全非的脸,不知何缘故,已成了扭曲的形状,布满深浅不一的沟壑疤痕,难以窥出原先面容,他正拿着簸箕,从花房门边闪出。看打扮,应是府中花农。
静慈隐然感觉腹内阵阵翻滚,她难抑内心恐惧,手中团扇“扑”一声,落地。
他见了呆楞的静慈,既不愧疚,亦不自卑,坦然从院落一角离开。经过她身边的时候,黑色长衫拂起,微微的风。
静慈葱白十指紧紧掐住丝帕,手心,竟起了一层薄凉的汗水。
少夫人,少夫人……少爷要回来了!丫鬟绿俏小碎步跑来,欢快声线,砸了一地。
不远处,离去的花农似乎听得了这一声呼唤,脚步踟躇了一会,而后,复又抬起趔趄步履,颤凛凛地走出院门去,留下孤凄身影。
翌日。
沈暮回山庄,静慈原本要问那个奇异花农,话未出口,便被沈暮揽过双肩。他轻声在她耳边说,慈,原谅我新婚忙碌。但无论怎样,我都记挂你在心,自那个春日初相见便如此。
静慈心里一暖,看他深褐长眸微阖,满脸倦容,便放弃了询问,任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圈在怀抱,于是也不再矜持,静静依靠。
现世静好。
她低下头去,双手把玩起他碧绿可爱的翡翠腰环,心里默默叹息,夫君,我们的缘分,并非始于那个春日。难道,你已忘记?
3、
那个冬日分外苦寒,玄色墙院下,施施然开了一树娟俏嫩黄的腊梅花朵。
每天黄昏的时候,静慈便栖身榭芳阁,一个人刺绣。那个丑陋花农,再一次出现于她眼前。
他并不会说话。
腐烂的容颜下有浓重的哀伤,五官已难以分辨,惟独那一双褐色眼眸,对了,那也是褐色的眼眸,与沈暮的颜色相似。只是,他的褐色,沉静,欲语还休,渐渐黯淡。
他悄悄走在榭方阁的一角,升起火,将紫金炭炉烧旺后,双手呈现卑微的姿态。
不知为何,静慈原有的惶恐,竟安静消失了。
她试探着说话,她问,你从哪里来?他摇头,她再问,你是这里的人吗?他便点头,最后她问,你认识我吗?他伸出手,指着自己的脸。
不,他是指着自己的眼眸。
静慈望了过去,俏脸露出微微诧异的神情。他的眼眸,除却一汪浅褐的潭水,别无它物。可是,她突然觉得内心有久违的熟悉汹涌而出,这种感觉很快就淹没了她的五脏六腑。
花农见她低头沉思的模样,长长叹息出声。
静慈觉得自己快要被那声叹息融化了,绵软心室里,某一个角落隐隐作痛。
某个午后,静慈躺在白五色文绶鸳鸯缛上,发丝缭乱,帏帐无声放落,她睡去。梦里,是记忆中繁复出现的,一张模糊的脸,褐色的清澈眼眸,倔强的唇。
那一年,静慈九岁,去护城河边玩,一不留神,脚底忽然就滑开去,整个人直挺挺就落入河水。
初秋。凉,还是刺骨的凉,挣扎,沉浮。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意识慢慢失却。
许久后醒转,她已然湿透了衣襟,乏力倒在城河边的长坡上,是对面的男孩将她救起。他与她一般大小,清奇眉眼,一边费力搅动着滴水的衣裳,一边温和地俯身,好了,你没事了,可是以后再莫贪玩了。
小小的静慈递了丝帕给他,你可是要走了?那我,日后要如何找你?
他莞尔,摊开藕荷色的小小丝帕,见一角“静慈”二字,端庄秀雅,他说,你瞧,我知晓你的名字,而你只需记得我有褐色瞳仁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