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既然你见过了这么多,那你以后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第二天,沈归雁在路上开口道。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他实在是不放心那些尔虞我诈会不会给小鬼头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所以哪怕自己现在像个老太太一般絮絮叨叨也要弄清楚,生怕他日踏错一步,走了歪路,那可怎么办?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从前在徐海附近为恶一方的“傲天煞”龙千秋就是一个例子。沈归雁看过当时的案宗,龙千秋当年也是一个世家子弟,本名龙清,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为祸乡里的行为,一直挺乖巧。只可惜他自幼时就因为先天丹田残缺,无法修炼武艺,在武学世家的龙家备受欺凌,虽是长子,但是在龙家,连丫鬟下人也敢欺负他,笑他是一个废物。后来他甚至还遭到了未婚妻上门退婚、家族产业被夺走、兄弟恶意迫害等事,令其少年时期便已将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认作真理,并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有一天,龙千秋被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亲手推下山崖,却在无意之中掉落至昔日魔门血天海的魔头的埋骨之地,拿了那个魔头的传承,龙千秋习得了用他人血肉与功力增自己修为的魔功,从此踏入魔道,一发而不可收拾。他首先是将自己的家族上下屠了个干净,将他们的血肉化为功力融入己身,还学那些丧心病狂的练气士,美其名曰“杀亲证道”。在这之后扬言要踏平九霄,动辄灭人满门,掳人妻女,夺人宝物,说是天生万物,人自取之。当年徐海被他一人搅起一场风浪,不知多少无辜人被他波及。最后还是由名侠离为阳亲手将其斩于月湖之畔才得安宁。
一个可怜的人,一个可恨的人。
万一小鬼头成了下一个龙千秋可怎么办?不说这小子根骨虽是中人水准,但悟性奇佳,什么东西一学就会,光是这一路上的二人忘年交之谊便已足够让沈归雁为他操心。沈归雁决定若是小鬼头的想法真的有什么不对劲,他当时就把他绑去神捕府管教,去他的襄州,就算这次食言而肥也认了。
小鬼头听见沈归雁的问题,非常认真地想了想,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要当一个好人。”
“好人?好人可难做。”
“唔……那就做个有一点点坏的好人。”
“怎么个坏法?”
“怎么说呢……”小鬼头托着腮帮子思考言辞,“就是……就是那种对好人好,对坏人坏,对得起别人也饿不死自己的那种有一点点坏的好人。”
沈归雁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但也没再说别的。
呵,真是个狡猾的小鬼头。
言语之间,二人已到了襄州城。辰时已过,初至巳时,正是市集热闹之时,人群纷纷攘攘,淹没了二人,直让人眼花缭乱,叫卖声五花八门,刚才铁匠铺里的一声叫喊让小鬼头的脑袋到现在都有些发晕。
“我们到襄州城了,那么……接下来,我们去哪儿找你要找的那个人呢?”沈归雁看着集市,问道。
小鬼头也有些蒙,摇了摇头:“臭老头当初也没说清楚啊……只说是找一个人……他又耍我!只说是找一个知道我姓莫的人,我哪里去找啊?!”
“君即来矣,何不至此一会?”突然,一个声音穿过闹市,传到了沈归雁与小鬼头的耳朵里。小鬼头摸了一下耳朵,脸上浮起惊奇之色,这就是沈大哥说的传音入密吗?就像是在人的身边说话一样。
而沈归雁心中则是震惊,这声音,他似乎听到过的。看到小鬼头回头看他,用眼神询问,他点点头,示意可以去看看:“抓住我的手,小心别走丢了。”
带着小鬼头,沈归雁悠哉悠哉如同游鱼一般在人潮之中穿梭,转眼之间,已经穿过了大半个集市,走到了一家客栈旁的算命摊前。
这个算命摊很简陋,一张桌子,两张长凳,外加一个抱着酒葫芦晒太阳的灰衣道士,连那些“仙人指路”、“麻衣神相”的布幡都没有。灰衣道士看起来该有而立之年了吧,面相倒是清俊,年轻时应该也是一个惹得少女芳心动的人,不过现在留着胡渣的脸反而透出一股成熟的气质,客栈门口的那个小姑娘刚刚往这里看了好几眼呢。
灰衣道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本来就在那里,生来这个模样,如同一块灰色的石头,好似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一般。但当沈归雁与小鬼头走到他面前时,他突然动了。伸一个懒腰,原来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可是灰衣道士的这个懒腰却让他整个人产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混沌之初,盘古将身体舒展开,天地由此得以分离,灰衣道人的身体舒展,由静至动,那块灰色的石头变成了活生生的人,袖袍轻扬之间,沈归雁好像看见了云卷云舒。
灰衣道士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后道:“二位小友,可让我好等。”他的眼神没有内家高手的那种神目如电,只是眼中空灵澄澈,站在他面前,你就像是赤裸裸地被看穿了所有的心事,没有了任何秘密可言。
沈归雁松开抓住小鬼头的手,向灰衣道士抱拳施礼:“在下神捕府沈归雁,见过张真人。”
灰衣道士连忙摆手,一股内力从他手中发出,将沈归雁的腰扶住:“哎呦呦,这可千万使不得。若论辈分,我与公孙兄同一辈,还可勉强受得起你这一拜。可贫道修为未到,怎敢妄称真人?”
小鬼头打量了一下灰衣道人,也许是觉得这灰衣道人面善,鬼使神差地,他竟然走过去用袖子把他嘴角边的口水痕迹擦掉:“道长这一觉睡得真香。”
“唔?”灰衣道人放下酒葫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哈,今天太阳这么好,无论是谁都该睡得香的。不过这位小朋友,贫道适才正是大梦春秋之时,南华、陈抟与贫道围坐论道,谈兴正浓。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贫道好好的一场梦都被惊醒啦,小友可要赔偿我。”
“嘿,你还讹上我了。”小鬼头把沾了灰衣道人口水的袖子又在那灰道袍上擦了擦,“明明是你先叫我们来,我们才会来的。而且我们这个时候来,也只能说你缘分未到。刚才你不是说自己修为未到吗?这就对啦,你再修行几年,说不定庄子就不会把你踢出来了。”
沈归雁看着小鬼头,也没有阻拦他。他面前的这位道人,虽然论辈分和他的师祖是一辈的,可他的脾气却是出奇的好,倒不用担心道人会因为小鬼头的冒犯而发怒。
“哈哈哈……这是天道托小友之口在提点我啊……罢了,要做的梦已醒,要喝的酒已尽,还好要等的人已到了。”灰衣道人向面前的桌子一伸手,想尽力做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小友,我与大道的缘分尚未到,但和你的缘分却是刚刚好。今日你我相见,不如让贫道来为你算上一算。若是不准,贫道分文不取,若是不准,二位可否为贫道沽上二两酒,喂喂贫道肚子里的酒虫?”
“你摆这个摊就是为了给人算命,怎么能不准?”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神仙也不敢放言自己每卦皆准的。”灰衣道人仍然摆出一副世外高人的架势。
小鬼头坐下,看着空荡荡的桌面,问道:“道长要怎么算?看面相?看手相?还是报生辰八字啊?”
“遂古之初,何载道之?除了口耳相传,便是传于典籍文字了。自仓颉造字之后,世人便有了将万事万物化于方寸之间的大神通,先贤的智慧才得以保存并流传后世。一字,便是一道。所以我今日算的方法是测字。”
“那……还请道长来算一算我要测什么字吧。”小鬼头眼珠一转,笑嘻嘻地问道。沈归雁在旁边也只能苦笑摇头
灰衣道人倒是早就料到一般,轻声开口道:“我猜……小友要说的字是‘莫’。”
小鬼头顿时睁大了眼睛,猛地抬头看着灰衣道人。
“‘莫’字,原为日落西林、薄暮渐沉之意。小友携‘莫’远赴千里,乃是密林夜行,一路上只怕荆棘遍地,毒虫猛兽也少不了,其中凶险,实在不足与外人道也。唉……也是可怜了你了。”
“你……究竟是谁?”小鬼头站起来,盯着灰衣道人。他的表情很复杂,有紧张,有恐惧,有不安,有兴奋,也有一丝丝的委屈。
灰衣道人站起身来,一字一句认真地向小鬼头说道:“贫道真武山道一宗张梦仙,也是那姓莫的老混蛋要你来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