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至,确切说傍晚就来了。春雨淅淅沥沥,洋洋洒洒,完全没有一点凶狠。于是瓦砾上,台阶上,街道上,城墙上,点点滴滴,都是温柔。春游的人,撑着雨伞,乘着小舟,湖中游荡。
撑伞的是孟石头,撑船的是原始道人。道家讲究天人合一,老道士虽然不讲究,但是却喜欢,尤其是喜欢在这样的天气中看世间百态,看人间繁华。小船上有个棚子,唯一露出的地方却很少有积水,碧波荡漾,雨落棋盘。
小舟转过三个弯的地方,是一个隐秘的院子。院子设在这么一处幽静,隐秘的地方,藏于闹市之中,实在是一种极高的手段。方正是这个院子里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十几年前剧变前后,方正的表现被他的上官所认可,于是一个臭名昭著,本应该死去的典察使,秘密的成为了户部隐秘制作工坊的头领。为什么能躲过那场责任的追究,法律的惩处,自然是他的上官安排。上官在朝中位置极重,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偷梁换柱,胆子不可谓不大,之所以敢这样做,冒着欺君的罪名,只因为宫内的靠山发了话。
靠山在宫内足以自保,但由于处境特殊,不好多说话,但是却发出了命令。久居深宫,总需要外界有些手脚,手脚虽然不重要,切断了可以换,但是当时却不好找。
方正正是最好的手脚,做一个耳目,总比做一个死囚,命丧黄泉好。
孟石头能找到这个地方,也是花费了很大的功夫。当年关押方正的执行官是个老头,在城门口当个小卒,卒老了,自然就是牺牲品。孟石头制造了牺牲,救下那个老卒,老卒临死之际,才隐约说道当年的事情,事情已经过去,即便说道,也无关大雅,无意间的口述,还原着当时最真实的内幕。
户部的卷宗藏得很深,孟石头在房梁上呆了三天,最后在角落处翻出简单的几行字,内容写的很隐蔽,无非是户部派往工部工坊人手替换的事项,但是疑点却也很明显。
是疑点,总要看一看,于是发现了工部工坊内那个叫郑方的头子,毫无疑问,无论是相貌,还是说话的口音,都像极了老道士口中的那个酷吏。
酷吏方正坐在案桌旁,宽大的椅子极其舒坦。他现在叫郑方,不再是典察使,不再是杀伐果断的酷吏,曾经战场上的苟且也随着时间的印记,慢慢被人淡忘。忘记是最好的,尤其是对于他这种人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夜至,雨未停。
工坊本就偏僻,避人耳目,远离百姓的视线,但却多了几分阴沉。春雨白天温柔,到了夜里,冷如刀剑。
方正在烛火下对着账目,账目早就烂熟于心。工部的事情本就是匠人和匠人之间的事情,户部的官员到了这里,看好钱财就足矣。一阵小风吹来,方正打了个哆嗦,这才想起窗子还没关,窗外湿漉漉,黑漆漆,雨水打在窗上,没有声音,细细无声。
起身关窗,才觉得屋内的温热保留着。回头,却看到案桌边站了两个人。
黑衣少年和灰衫老者,一个眼神灼灼,充满了恨意,一个目光深邃,饱含着沧桑。老人的面貌似乎有些熟悉,多年以前可能见过吧。
“你们是谁?”方正不惊慌,这辈子值得他惊慌失措的事情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很显然,目前并没有那种恐惧。屋外有士兵看守,随时一声呼叫,都会让这两人有来无回。
原始道人看着方正,缓缓说道:“我应该叫你郑方,还是叫你方正。”
方正的脸上不再有那种非常淡然的神色了,条纹纵横的面部,这些年保养的不错,但是依旧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听到这个内心深处没有几个人知道的秘密暴露之后,他的手轻轻的捅到了衣袖内。
“衣袖内有短刃,你擅长刺杀,但是绝对没有我快。”孟石头看着方正的眼睛,毫不在意方正的小动作。
方正的手停了下来,黑衣少年的身子随意的站着,似乎毫无防备,老人也随意的站着,但是却都看不到任何可以进攻的缝隙。他盯着黑衣少年的眼睛,手中的汗水,布满了掌心。
原始道人皮包骨头的身子缓缓的迈出一步,方正退了一步。“当年被你丢进那个地方的人,如今应该没几个活着吧。”
方正努力的看着老人的脸,那个轮廓在记忆的深处开始搜寻,突然间,他仿佛意识到的什么,那是最后一批送往绝地的大儒,是自己一手抓来的替死鬼。于是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奇怪了,到了最后,只剩下恐惧。
老人并不恐怖,但是从绝地能活着出来的人,就非常恐怖了。到了绝地,就不再是人,再想做人,难如登天。能逃出来的,必然是凶残变态之辈,眼前原始道人的笑容,仿佛地狱的微笑,他开始恐惧,身子开始发抖。
方正的手从袖子里抽出匕首,短刃上泛着蓝光,剧毒无比,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肌肉,刺了出去,老人再变态,也是个老人,手无缚鸡之力。只要杀死他,一切都会过去。
匕首刺来,原始道人不躲不闪,风猛地吹开了窗子,窗子吱呀作响,风吹进屋内,原始道人宽大的鼓荡起来,如同一个巨大的皮球。短刃味道胸口,就停了下来,孟石头手中拿着一个砚台,此刻砸在方正的头上,方正的身子一阵瘫软,挣扎着,眼神越来越模糊,手脚的力量丝毫不听使唤,终于,倒了下去。
“杀了他么?”孟石头问道。
“留着吧,带回去,问你父亲的下落。”原始道人的衣服又贴在了身上,裹了裹衣襟,夜间,有些凉。
屋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密集的脚步声正是被屋内那声音吸引过来的,孟石头控制的很好,但是屋外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他们擅长发现意外,更擅长杀人。
“今天问不成了,我们走。”老道士说道。
孟石头看着瘫软在地上的方正,眼中有些挣扎,忽然,他拿起方正手中的短刃,用力挥下,然后将方正的透露放在案桌上,顾不上满手的的血污,和原始道人钻着后窗,跳进了深不可测的河中,消失在灰蒙蒙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