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的不敢说,陌造恩向来自豪能忍痛、耐痛。
全身数十道伤疤,小的,自个喷口烈酒洗刷消毒,药也没擦便了事,严重到见骨,非得到医馆缝合,亦不曾喝过半口麻沸汤,直接让郎中以针穿肉拉线,倒不是装硬充强,实在是一碗麻沸汤索价五两,可抵上一家四口一个月的开销,舍不得喝,于是死撑过去。
像陌造恩这样的人,不只一个,不过那些人多半痛叫得像是杀鸡,不像他煞白着脸,咬着牙一声不吭地默默隐忍。
证明了穷人命贱皮肉厚,倒是比娇生惯养的富贵人家多了点韧性,算是老天给的意外恩赐,陌造然这点确实得天独厚。
没办法,穷孩子早当家,大哥死后,他便是陌家独苗,在病倒前,嫂子宁可白天下田,晚上给人缝补衣裳,没天没夜地挣钱,也不愿意他冒险上山打猎,所以有伤能瞒的瞒着,瞒不了的,绝不喊疼叫痛,减少嫂子的负罪感,久而久之,便成了别人口中能磨熬的铁汉。
像这次痛昏又痛醒,醒了又昏,憋不住,惨叫不断还是第一次。
模糊印象中,他记得自己醒在一间富丽堂皇的屋子里,闻到浓浓药味,一位鸡皮鹤发,身着灰袍的老人,一手一支牛毛金针,双手并用像是织布般,在他的右手臂上穿梭,尽往他的痛处下针,接合完,用涂上紫色膏药的布贴,沿着患部敷上,膏药里有许多小颗粒,宛如养着活物的细卵,贴上后不到一刻钟,手臂好似被千百只虫子啮咬。
痛不欲生还是客气的说法,陌造恩用上每种能辱骂人的秽语,要不是力气全被抽空,他老早张大牙咬死看见的每一个人,宁死也不肯再上药。
「大哥哥,千万要忍住,颜大夫说忍过去就会没事。」
快到崩溃前,陌造恩总能听见小鞘的鼓励声音。
宽敞舒适的处所,医术高明的大夫,不见刘天纮、周如役人影,陌造恩再笨也晓得他和小鞘被人解救,又逃过一切,只是最近未免太常昏倒,以前自己可没那么不中用。
等伤势控制住,纵然陌造恩依然昏迷的时间多,意识却一点一滴复苏,能听见屋子里的人声。
「不能用麻沸汤吗?这样治下去,本来不会死的也会活活折腾死。」
如黄莺缭绕的女子声音,温婉地对颜大夫说道。
「那些剑气就像是脾气暴躁的野马,全靠那一丝真元拉住,麻沸汤一喝,真元一散,形同放掉控马的缰绳,想让他被几千匹的野马踩烂,喝又何妨。」
颜大夫不耐烦地说道。
「说了妳也不懂,伤我能治,熬不熬得过去是他的运气,诊金一毛都不能少。」
懒得和女子纠缠,一心一意在银两上。
女子几乎两三天就会来探望陌造恩,陪小鞘说说话,有时身边也有旁人作陪。
「秀行师妹这是有了新欢忘了旧爱,郭师兄知道可会伤心。」
名唤万时序的男子调侃自家师妹,语气并无恶意,说笑成分居多。
「除了红炎和水蓝外,郭师兄眼里哪里还有他人。」
秀行不示弱回嘴说道。
「也是,这小子长得那么俊,我要是女子也要琵琶别抱,守着那个死脑筋的二楞子做什么?」
万时序嘴上不饶人,耍着嘴皮子。
「我要告诉大师兄,你说他傻。」
秀行捉住万时序的错处打。
「说就说,大师兄不是心胸狭窄的人,他定会知道我是闹着玩。」
万时序并不畏惧秀行告状,对他口中的大师兄人品充满信心。
「鎏雨姐姐最讨厌油腔滑调的轻浮男子,我去找她评评理。」
秀行不舍不饶,执意要压倒万时序。
「别,我错了行不行,望师妹海涵,口下留情。」
被掐住要害,万时序道完歉,不再逗留,风一般地离开屋子。
像这样的斗嘴,陌造恩总共听了两次,在他们师兄妹抬杠中,加上清醒时小鞘从旁说明,陌造恩对自己的处境有了底。
那日和飒江来打完一架,致命的剑气直冲云霄,引来正往小镇而来的黔家人注意。
有外人在场,刘天纮、周如役有了忌讳,不敢堂而皇之对他和小鞘动手,小鞘机敏,对着秀行又哭又哀求,只差没把喉咙哭断,秀行对她爱不释手,作主他们带他们到黔家庄疗伤。
黔家何许人也?
先祖靠丝绸起家,富过五代还不止,发迹地就在距离烟波水阁不远的琴鸣湖畔,受琴鸣湖好山好水庇荫,地灵,人便杰出,家中人才备出,四朝进士及第不说,当今圣上爱妃,太子储君生母锦贵妃,便是黔家现任当家黔荆文长女,皇恩之下,黔氏一家地位显赫自是当然。
黔荆文不眷权位,远离皇城,在先祖耕耘久远之地操持本业。他生性聪颖,好武,醉心于舞刀弄剑,高深秘籍典章一看便通,老天却像是开他玩笑似地,打一出生,身上多处重要穴门皆有缺陷,日常起居毫无妨碍,一练气便窒碍难行,遍访名医以金针贯穴、试过各种奇珍药材均无见效。
结交遍及五湖四海,平日疏财仗义,黔荆文深得正派人士推崇,得知他毕生遗憾,包括武林盟主在内,不少以内力见长的练气士,主动请缨为其打通经脉,结果令人丧气。黔荆文看得开,怀抱著作育英才想法,报请朝廷,收留一群生活在边疆地带,因战火而丧生双亲的遗孤,广收天下刀章、剑谱、拳经、内功心法,亲自教导武艺,待他们长大成人,再自由选择去留。
愿意留在府邸效劳,黔荆文自然不会亏待,不愿意,他也不曾强留。
二十年过去,曾受他恩德,在外扬名立万者计有九人:破胆裂魂手万时序、剑走刀绝柳无工、双羊枪枣列宜、铁面钢身重全威、糙刀秦山扬、三十月满襄,明救暗杀阎王错,雨弦飞锦爱秀行,以及九人中最负盛名的银川飞瀑郭善起。
五年前,武林盟派遣盟下十大高手,前去铲除,肆虐西南沿海一带的神日邪教,准备好要展开一场浴血奋战,一行人抵达邪教总坛入口时,外头尸横遍野,等深入内部,只见一名全身染满鲜血的独臂剑客,单手撑地摇摇欲坠,潜伏在体内的掌气破体而出,在岩壁上留下一个清晰血掌印。
这正是盟主要他们小心提防,神日教教主宇日家麟,三大绝招之一,寄体血杀。
独臂剑客故意正面承受一掌,换来一瞬出手契机,缠绑着寒铁链的牵劫剑,笔直刺穿宇日家麟胸膛,人被钉在用纯金打造教统座椅上,脸上惊骇错愕的表情说明,他压根不信,自己会败在一名身负残缺之人手中。
独臂剑客被带回武林盟,委由盟内名医国手救治,盟主爱才如命,不惜耗费大半真元为其延命。
十三天过后,独臂剑客转醒,纵然感谢盟主恩德,但碍于忠仆不仕二主,独臂剑客毅然婉拒招揽,放弃旁人求之不得,成为盟主直属弟子的大好福份,甘愿欠下盟主三件事作为报答。
此剑客便是郭善起,一手快剑绵延不绝,有如大江坠绝崖,故有银川飞瀑美称,他却总是自称黔士。
一年后,郭善起又在因缘际会下,得知敌国秘密自海外运输一批威力强大的火炮,万一让这些武器上岸为敌国所用,势必大举进犯,到时必然酿成巨祸。他与八位同出黔门的结义师兄妹,相约会合后,从陆路转水路,连赶了数百里路,连手炸毁两艘西洋船舰,杀敌无数,将负责接应的敌国大将,生擒解送到皇城受审,从此名声大噪。
盟主专程设宴,款待黔荆文及八位英雄豪杰,虽然离开黔侯爵府后各有际遇,武学造诣早已非黔荆文幼时传授的那些武功能比拟,在席间却同声尊称黔荆文为恩师,令黔荆文露足了脸,胸中遗憾,顿时消减不少。
为国家立下这等汗马功劳,盟主当下免除郭善起欠下誓约,宴席过后,九黔士盛名不径而走,江湖人士一见到黔荆文,总是称呼他一声黔老师,黔侯爵府本就显赫,之后更加声名远播受人敬重。
这次武林大会事出突然,各地不断有正邪两派进行大规模冲突,有些更是由正道人士率先发起歼灭行动。
属于中立地带,平常黑白两道相安无事的雾林城,突然涌出一批强悍的卫道人士,无法容忍与邪魔妖道共处一地,趁夜发动奇袭,只要与邪人有所亲近,无论是妻小朋友,甚至于贩夫走卒,均受牵连诛杀,手段之毒残彷佛入魔似地,但在除恶必尽的大旗下,无人心中有愧。
这些人得知邪派人士正在组结一个,巨大黑道势力伺机反扑,有志一同朝武林盟聚集,对盟主下达最后通牒,呼吁与邪佞之徒决一死战。
万言书里上斗大朱字写着:「姑息养奸者与恶魔同一罪。」
盟主不敢犯众怒,却也不敢一口允诺,于是想了缓冲之计,将狂浪般的压力,转至烟波水阁之主身上,不管最后决定为何?自己与武林盟皆能置身事外。
黔荆文闻讯,自告奋勇接下款待各路英雄之责。
黔氏一门与烟波水阁比邻而居数百年,前代家主与阁主更是莫逆之交,烟波水阁所需衣物、饮食、杂货,多年来由黔家一手包办运送,双方交情之深不言可喻。
黔荆文心知,一旦让武林人士闯进烟波水阁,必然扰了清雅的世外桃源。
烟波水阁与世无争,被安上武林第一圣地,并非阁主本心,自然不会出面干涉武林纷争,可是群情激愤之下,难保不会有意外发生。
名门正宗,权倾一时的黔侯爵府出面做东,无人异议,舟车劳顿确实需要地方歇脚,就算方圆十里的客栈,客房全搬空,也无法容千余位爷们住下,遑论还有数百匹千里跋涉,饥渴难耐的马儿,黔荆文之慷慨,犹如一场及时雨。
黔荆文一声令下,黔侯爵府夜不闭户,巨烛宫灯彻夜不熄,从省城招募过来的十位大厨,手不离铲地翻炒菜肴,伺候数以百千计的肚胃。上百名家丁奴婢在庄院里里外外忙碌穿梭,迎宾、倒酒、上菜,烧水,单单伙食,一天,便得耗费纹银八百余两。
黔荆文以万众一心,方能请动阁主出面主持大局为借口,想法设法地拖延,好让烟波水阁方面思考应对之策。
仁义之名冠天下,又有武功高强,侠名在外的九黔士为其门下,岂是刘天纮、周如役能得罪。
秀行一亮出家门,刘天纮立刻识趣收起歹念,等小鞘成功说动秀行,又配合替陌造恩说了不少好话,把为他卖命的飒江来抛到九霄云外,陌造恩瞬间成了见义勇为,浴血奋战的侠客。
为陌造恩疗伤的大夫,是武林第三医永春子,不轻易出诊,一诊万金,小到伤寒、嘴疮,大至开脑、换血一律不二价。
黔家再富有,小鞘再可爱,也不足以为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外人,在最手忙脚乱的时候,派人到三百里之外请来长春子颜聚德,花上一万两银子医治。
陌造恩人还没到黔家庄,就已经命垂一线,断气前,将缺的信交给小鞘,要小鞘转交给烟波水阁之主。
秀行一听陌造恩与烟波水阁有旧,信封上又有专属于水阁的暗记押花,当下奔回黔家庄,从黔荆文手中求取一颗皇室御用的判官叹为他延命。
黔荆文钱多、面子大,颜聚德不敢摆架子,累死几匹马,在一日之内赶到黔家庄,救活了陌造恩。
能再次化险为夷,全赖陌造恩命危前说的一句话:「我平生最讨厌的事,就是说了却做不到。」
秀行最钦佩重然诺的君子,否则她只须等陌造恩死后,带着小鞘入烟波水阁即可。
黔家曾祖曾贡献八成家产作为军需,先皇才恩赐了一颗判官叹,此药之珍贵不言可喻,断不能轻易许人。
陌造恩能得药,有秀行恳求之功是其一,烟波水阁的地位摆在那里为其二,黔荆文爱才,胸襟广阔乃其三,但若陌造恩弃约背信在前,一切便成虚无飘渺的云烟。
人必自救而人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