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便是喜欢月亮多过太阳,因为月光柔和,相较于日光的刺眼,更加讨人喜欢。有人说黑夜是滋生罪恶的温床,但我觉得,黑夜很好的庇护了那些天性沉静不喜张狂的人。这夜,那一抹漆黑,与月的微亮,足矣。
当然,在白天,我更喜欢将我的视线远离那阳光,那灼目的阳光。就算实在有事,要出去,也会将自身隐藏在一幢幢高楼的阴影中,在它们的庇护下安然前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出门总喜欢一个人,我觉得那份孤独是我理所应当承受的,是一种超脱凡俗之外的安静。回想起从前,爷爷奶奶与我一起出门的时光,熟悉而又陌生,仿佛不可触摸的一面镜子,映照出过去与现在。
过去的我总是依赖他们,并且有充足的理由来说服我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为我带来的衣食无忧的日子,却从没想过有一天这种宁静也会被打破。说到底,这种依赖性与渴望安逸,是人的劣根性。我却总是对它视而不见,努力地屏蔽良心的示警。但眼前的事实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他们老了。
爷爷在从前六层楼高的地方住,并没有什么怨言。因为对于从小吃苦耐劳,长大参军的他来说,区区六层楼,是可以视若无睹的。但是半年前,爷爷终于开始抱怨,说背米背面上楼,停下歇息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终于奶奶也开始埋怨起来,说去医院买药或注射,一来一回没什么问题,唯独爬这六楼很是吃力。其实,在我无所事事游荡的那一段日子里,平时缺乏锻炼,也是恨极了这六楼的高。这个承载我幼年苦痛的小区,我恨不能永远远离。看着爷爷奶奶霜发染北风的凄冷景象,更坚定了我要搬家的念头。但搬家,谈何容易,首先是通过我父亲那一关。他生性乖张,喜怒无常,平日没事还要寻些事故来吵闹,因而二老犯了难。我却毫不在乎,我大了,凭什么事事还要由着他那荒谬的性子来。索性先斩后奏,他所住的一楼二楼,偏远,自然是不可能第一时间知道的。等到知道,也是天高皇帝远,说不出什么的。
于是,房子也选定了,我也下定决心回学校了。双喜临门,二老显得格外高兴,搬家那天都面带笑容,在这小区居住的岁月中难得出现的笑容。雇的几个搬运工,都来了这院子里,爷爷却挥挥手,说他一个人就够了。说着便走向那一人高的衣柜。这衣柜是我奶奶和我爷爷中年时所购,木质坚硬,据说是黄花梨。小时候因为拿刀子划这衣柜,还遭了训斥。爷爷拿过粗绳,先绕着衣柜绑了几圈,而后用力一掀。衣柜与地面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爷爷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面色忽然变得潮红,手上粗大的青筋也在微微颤抖。这时候晨起的朝阳映照在衣柜镶嵌的镜子上,又反射到爷爷身上,那一片耀眼的金黄仿佛一件衣服将爷爷层层包裹。待到光芒散尽,衣柜已经斜靠在货车上,而爷爷也露出滞涩的笑。他转身向奶奶要水喝,大家都注意到了他的步履蹒跚,而且一只手还按着腰。我手中的茶杯猛然落地,步伐凌乱地冲向他,他注意到了我,挥挥手:“小孩子别过来凑热闹,留心砸了你!”我猛然顿住,凝目注视着爷爷,就这样呆呆地注视着他跟着那几个搬运工一起抬出一件件物品,一遍笑着议论这一件件的重量。我不敢去阻拦,天上的朝阳,因为阴云顿生,光渐渐昏黄,犹如夕阳。在这一片光晕染下,奶奶将一件衣服披在爷爷身上,爷爷罕见地腼腆。随后,他一甩袖子,又继续去搬茶几,搬花盆,搬出一件件回忆与过往。我始终不敢冲上去,我不敢告诉他,他已经老了,身体大不如前了。我也不敢去想,幼时被我视为伟岸的山的爷爷,也会有苍老的一天。这一上午,只拿了一些大的物件,趁着爷爷奶奶午睡,我拉过那几个搬运工,说,不如趁这时间把剩下的零碎搬出来吧。为首的那个,一脸叹息:“老爷子身体不好,怕他下午又逞能,尽早搬吧。”我跟着他们,开始搬我的书,几张椅子,和那张硕大的宴会桌。他们怕伤到我,嘱咐我离远些,只拿小物件便可。我虽不忿他们小看,却也不想驳了他们的好意,于是开始将那几口书箱子往外搬。刚一上手,我便觉出沉重,我很奇怪,不过几十本书,怎会沉重至此。我掀开盖子,顿时惊呆,原本满满的书箱,竟已空了一半。我平日爱书如命,开始还以为丢失了,旁边一个搬运工见我脸色不好,便过来插了句:“书没丢,老爷子上午往衣柜里装了些呢,都已搬走了···”我听了这句话,已惊呆在原地。我已是一个青年,抬这半口书箱尚且觉得沉重,那爷爷上午······我当时真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傍晚回到家,奶奶正在倒水准备吃药。见我回来,对我笑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爷爷还没睡醒,别吵了他。”我点一点头表示知道。轻轻把外衣放下,这时爷爷在睡梦中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见我回来,便坐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钟,刚想起身,我拦住了他:“上午累了,好好躺着。东西都搬去了。”他眼中惊讶神色一闪,转瞬即逝。在窗帘的缝隙中洒落进新房的一缕缕夕阳余晖,使得爷爷脸上的皱纹更加深刻。但我觉得,这是最耀眼的光,映照出的,是最坚毅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