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莎莎的酒量很好,她认为这是因为自己有爷爷李大虎的基因。
李大虎一生喜欢打仗,也喜欢喝酒。他认为喝酒除了可以减少压力外,还能够增加团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朝鲜战争爆发的那一年,李大虎刚满二十岁,他带领的一个班在一次急行军中与东路军的主力部队失联后,战士们差一些在雪地里冻死,正是他找到村子里朝鲜老乡留下的一坛烧酒,才让整个班的士兵活了下来,他的班借着酒精的亢奋冲破了敌军的包围圈,成功回到大部队。从那时起,李大虎就爱上了喝酒。在越南战争中,李大虎已经是一名师长了,在每次出征之后,还是会和士兵们一起喝的酩酊大醉。
随着和平时期的到来,无仗可打的李大虎,只有在BJ的四合院里,天天让炊事班炒些花生米,喝着小酒。莎莎刚上幼儿园的时候,每天晚上都会陪着爷爷吃点花生米,在她父母不再的时候,李大虎也让她喝一点酒。
这成为他们爷孙俩的一个小秘密,这个秘密直到她上小学三年级才被揭穿。那一天,莎莎的爸妈带她去一群朋友家吃饭,对方都是一群同样在部队院子里长大的朋友,很多朋友那时都纷纷在外地做倒爷,赚了钱后显得有些趾高气扬,非得让他爸爸喝酒。
桌上放着几瓶俄罗斯走私过来的伏特加,莎莎的爸爸生性老实,实在不胜酒力,就玩笑式的对莎莎说,你替我喝点?那知道莎莎端起杯子来毫不含糊地喝了一杯,又继续向她那些做倒爷的叔叔们敬了4、5杯。这把她妈简直吓坏了,但她抹抹嘴说,“没事,我天天在家里跟爷爷都喝点,只是你们不知道啦”。
“你知道我这家客栈为啥叫‘伊莲幽梦’吧?”他问。青城山这家老板姓王,他的酒量显然没有莎莎好。刚喝了三两酒,话就开始多了起来。在那天晚上剩下的时光,几乎都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叫这个名字啊?为啥呢?”李莎莎从昨天晚上住进来后,还没有注意到这个店的名字,她一般是离店时候索要发票才会注意下店名。
“青城天下幽嘛,我们这块地方,在路的拐弯处,临着河边,比一般的客栈更幽静,好多客人都说在我这里睡觉睡得特别香,所以叫‘幽梦’”
“确实是啊,不光睡得时间长,还会做很多梦,”莎莎笑了。她联想到自己今天午睡时的梦境,心里认为,确实有点“幽梦”的意思。
“为啥叫伊莲呢?你猜?”
“不是那首老歌叫一帘幽梦呗?”
“不是,伊莲是伊人的伊,莲是莲花的莲——这是我老婆的名字,杨伊莲哈哈。”
“你叫我做啥子?”——从芭蕉树下烧烤炉边传来一个洪亮的女声。莎莎抬头一看,正是下午在走廊里遇到的那位拖地的大姐,“原来她就是老板娘啊,”莎莎心想。
“没有叫你,你好好收拾东西,我和陪客人聊天嘛,”老板回过头跟她说。
“你娃儿少在那儿讲些莫用的事情哈,吃完了赶快来收拾,明天你还过不过中秋喔?!”杨伊莲一个人干着活,显得有些火气大。但也可能,SC这边人的性格都是这样直爽,不太习惯隐瞒自己的情绪。
李莎莎注意到,这位老板说话的口音不像本地人,他讲的虽然是SC话,但舌头好像没有SC人那样灵活,腔调虽然很像,但在很多拐弯的尾音上有很大差别,听他聊几句,就总觉得不太舒服,好像舌头比别的SC人大了一号,在口腔里翻转得有些不顺畅。
于是问他,“你不是本地人吧?”
王老板一听到这句话,就来了精神,他伸出右手给李莎莎竖了个大拇指,左手又端起一杯酒一干二净,似乎在为讲一个长篇故事做些酝酿。
“姑娘好眼力!”
这话有些奇特,应该是听力吧?莎莎心想。
原来王老板并不是SC人,而是广州惠州人。他和杨伊莲因为同在广州一家纺织厂里打工而认识的。一开始工厂的生意还好,两个人都每天要加班,总是在半夜才下班,下班后他们都在厂门口的烧烤摊吃宵夜,就这么逐渐认识了,产生了感情。
那一段时间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前,每天厂里都有做不完的订单,他们俩后来都成为车间工长,薪水也还可以。但由于杨伊莲长期在封闭的车间工作,常常加夜班,生活不正常,加上噪音、粉尘和化学染料的污染,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
“那段时间,她成天晚上就往广州那些高楼的楼顶上跑,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你晓得,广州那些高楼又多,一幢连着一幢。我们加夜班,每天都晚上两三点才能回宿舍睡觉,我经常睡不踏实,只要一醒来看不见她,就一座一座楼爬,爬到楼顶看她在不在。”
“一开始,我不知道这是抑郁症,后来我带她到中山医院去资讯了一位专家才知道,原来伊莲的脑壳里头出了问题。幸好,这个时候2008年经济危机来了,美国那边市场不好了,订单萎缩,我们的工厂最后完全接不到单子,最终倒闭了。那个老板还想跑路,欠了很多股东的钱。我们找了律师组织了维权,大家一起上访,经过这么一闹,厂里几个领导决定先把我们这些农民工的工资发了,这样我拿了一笔遣散费就失业了。”
“失业其实是件好事,杨伊莲再这么工作下去,说不定那天一犯病,就要出大事。我们在广州呆了一个月,当时我唯一希望就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给她养病。正好她老家青城山这边有一块宅基地,她的户口也在这里,就是现在这片客栈,所以我们从09年就回青城山,在原来老房子基础上盖了这么个客栈。”
听完王老板的讲述,李莎莎心想,原来一个大的经济周期、经济背景之下,隐藏着这么多的小故事。这些故事,完全不像自己所做的那些宏观经济报道,那些报道被印刷成一个个铅字,整齐地排列在报纸上,叙述着一个个冰冷的数字。
她想到,这正是自己对曾经激情投入的新闻工作产生倦怠的原因。当所有人都开始欣欣然拥抱信息技术,以及网络共享信息的便利后,新闻业开始受到巨大的冲击。李莎莎甚至极端地认为,网络的发达,已经导致了信息的泛滥。在十年前,当人们要查阅一个定义,一个名词,要获得自己的知识点时,我们要去书店,要去图书馆。在几百年,几十年,几年由专业人员整理、验证后的信息中寻找自己所需要的知识。而如今,我们是花几分钟,几秒钟,在网络上搜索别人几天、几个小时编制的信息。
所有这些被快速复制推广的庞大信息,并没有经历智慧的头脑、具有丰富人生阅历和知识架构人士们的编辑与修正,它们迅速在网络上传播,挟裹泥沙俱下,然后迅速地推送到你面前。编辑们本着商业化的目的,因为他们的出发点就是商业目的,而缺乏社会效益,更鲜有社会责任。与传统精神产品生产的过程相比,如今这种半熟的信息——它们以各类的面目出现,但也并未在技术上取得有质量的突破。在这个时代,记者这个职业已经失去了传统的意义。
没有人再去认真地做一篇调查报道了。她一边听着王老板的故事,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感觉一种无名的悲哀。“其实,开这个客栈也不容易。“王老板继续说。
”09年,你晓得,那个时候刚发生地震不到一年,这里游客还比较少,上山的几条路因为地震都还没有修好。大家都不愿意来投资,所以我们刚开始还是很恼火啊,”王老板继续诉说着他和杨伊莲的传奇:“也就是这几年,旅游市场才好转些,客栈才稍微有些盈利。伊莲他们老家现在又在搞精准扶贫,一些政策对我们也很有利。其实嘛,钱都是小事情,这几年最重要的事情是,杨伊莲晚上睡得着了。”
“她的抑郁症彻底好了吧?”李莎莎问。
“我想是肯定好了,她有时候跟我吵架,故意说没好,想吓我!其实是要我照顾她。哈哈。所以我这家客栈叫伊莲幽梦嘛,哈哈。一开始不叫这个名字,是从5年前她晚上逐渐能睡着觉后,我就把这个客栈名字改了,改了之后,她还真地就莫得抑郁症啦!”
李莎莎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你听说过时间乐园吗?在这里附近的?”
“莫得喔,”老板想了下,又反问她:“是家游乐场?还是家酒店?”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家比较大型的度假酒店一类,就在青城后山上?靠近山顶那边,听说过吗?”
“时间乐园?莫得,不晓得啊,”老板一边挠着头,一边说:“这边没有什么大型酒店,山上也不可能批准建这些设施的。万达、万科这类的企业到在山下、靠近都江堰那边有些大型地产项目,‘时间乐园’,倒是真没有听说过啊。”
王老板回过头去问了问杨伊莲,“你晓得这个附近有没有一家‘时间乐园’的店啊?”
杨晓莲在围裙下擦了下手,好像思考了一下,截然地说:“没有听说!”
李莎莎,觉得有些失望。她掏出自己的手机,将下午拍摄的照片给王老板看。
杨晓莲也过来看了一眼,他们都说这个地方没有任何客栈。
但杨晓莲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她拿过手机将照片放大了一下,说“这四只红灯笼倒是真的。不过,不过,不过,,”
王老板催问她,“不过啥子嘛?!”
“这个地方是一个坟场!本来是我们村子里的公墓。都说这里风水好,前边临河,后边靠山。我们村子里大部分都姓杨,杨家人上百年都葬在那一片山上。原来在山梁还还建的有杨家的祠堂。从几十年前破四旧开始,杨家的宗祠被烧毁,好多石刻的碑文都被敲成石头块拿去修路,这些祖坟逐渐被损毁,后来政府搞旅游开发又鼓励大家搬迁。基本上只有7、8座老坟了。但08年大地震后地面松弛了,大家才发现,这片古坟场下边还有埋着一个古墓!”
杨晓莲的这番话,让王老板和李莎莎都倒吸了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