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极度渴望得到一样东西时,往往忽略了获得过程的艰辛。而一旦如愿,这喜悦又足以支撑你面对更大的挑战。老钟对于孙子的渴盼,使他低估了可能来自上级部门的压力,虽然政策严厉,但他一直想不通,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吃穿用度都是爹妈挣钱供,怎么就突然不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了。尽管他嘴上不说,可是内心里一直没有太认真的去筹划可能面临的险境。他总想,自己老实本分,不偷不抢,从不干损人利己的事情,踏踏实实给国家修理了一辈子地球,难道国家真就会断了自己的生计?及至家里几乎最值钱最重要的大黄牛被牵走,他虽然愤慨却并无太多悲伤。他的心里是认同政府可以对百姓使用点手段的,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吗。他的内心深处对村里和李艳兰多少有些抱歉,毕竟自家的事情使他们受了一定的负面影响。因此他自觉接受上面的处罚,希望村里和李艳兰能借此平衡一些。当时正是刚得到富强生子信息不久,老钟内心狂喜的火焰还在熊熊燃烧,也就进一步淡化了一头牛的经济和情感损失。俗话说人就是财嘛,一个孙子是千百头牛都换不来的。因此他淡然的接受了现实。他总想,自己没有多大过错,搭上了4亩良田和一头牛,这处罚也就够了。政府说到底还是护佑老百姓的,还真能把人逼上绝路不成。孙子有了,剩下的就听天由命吧!
这样想着,老钟心里平静了很多。他仍然沉默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通往东山那片贫瘠土地的小路上,天天都能看到老钟沉默而孤独的身影。富强生子的消息村民们并不知道,所以他们只看到了老钟形单影只的孤独,却无法感知扛着锄头的苍老身躯里隐藏的笑声。有孙子了,就是剥夺我的所有,就是让我耕种最差的地,吃最多的苦享最少的福又能怎样。这些话,藏在心里的,或是流露在外的,整个善福屯,老钟只对老谢吐露个一星半点。
富强妈可没有老钟那安之若素的好心态。她以女人特有的小心和敏感感觉到上面对他们一家的折磨还没有结束,或者牵牛换地仅仅是个开始。在得孙的狂喜过后,她甚至经常不由自主感觉到丝丝寒意。这寒意来自于她能感受到的村民们潜在的嫉妒心。大家过惯了家家户户同一水平线的日子,不求各自拔尖但求平均平衡。一旦你打破了这种平衡冒出头来,那些平日相处甚欢的村民在笑嘻嘻的外表隐藏的内心里就会汹涌起一股暗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把你掀翻。这样的村民,当然包括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村干部们,和曾经亲如一家的李艳兰。这样想着,富强妈就仿佛看到了一家人风雨飘摇的未来。于是她多次想去找李艳兰拉近一下感情,但每次都被老钟疾声厉色地阻止了。老钟说:“人活一世,图的是个清高清白。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去向他们低三下四,你不磕碜我还嫌难看呢!就让他们去折腾,我又没犯法,还能真不让人吃饭活命了不成?有本事你开除我农民身份和村籍!”
富强妈的担心不无道理。到了秋收时间,老钟家东山上的几亩薄地因为开垦时间较晚,玉米成熟的时间也比别家晚了十几天。正好老谢家玉米先收完,腾出空来。这天一大早,老谢就和儿子谢丰收赶着牛车去帮老钟收玉米。
谢丰收和赵桂花两口子对老父亲这样帮老钟心里颇有些不情愿。本来两家多年交好,家里家外互相帮扶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富强和秀芝的突然出逃让谢丰收两口子多少有些伤心和怨恨,尤其是自己不情不愿地做了结扎注定了这辈子就一根独苗的命运,而富强和秀芝虽然为政策所不容,挣的却是大伙儿内心里盼望和羡慕的好命运。这样想着桂花心里就经常冒出点愤愤然来。老钟家受折磨,他们虽然心里多有不忍,可是又感觉只有这样自己才能找到平衡。你那边多吃多占了,这边就得往外吐点,这不是公平是什么。这一年来,老谢没少安排他们俩给老钟家帮忙,这一次自家秋收刚刚松了口气,又要像老牛一样套上缰绳。因此吃早饭的时候,赵桂花忍不住发了两句牢骚。
“我说钟富强和王秀芝可真是的,自己躲到天边享清福,撇下自个儿父母不管,倒把我们给套上了。我们该他们的还是欠他们的。”
“是啊,自家的活已经累的要死,还得给他们家擦屁股。”谢丰收也有怨气。
“要不是咱们,老钟一家就得喝西北风去。生孩子再多有什么用。”赵桂花越说越来气。
老谢放下碗筷,抬头瞅了一眼赵桂花,又正眼看着谢丰收。“老钟家现在正是在难时候,很多人在看笑话。这个时候我们不帮他谁帮他?俩老人带着一个孩子,望弟才两岁多,难道你们真想看他家过不下去?且不说丰收你从小和富强要好,就是街里街坊的,我们也不能不伸手拉一把啊。”
老谢端起碗喝了一口玉米面糊糊,放下碗接着说:“富强违犯了政策,恐怕国家的处罚他是躲不开的,现时难免会吃点苦头过几年苦日子。多个孩子多张嘴,养三个孩子肯定要受累得多。不过,这事得往远了看,再过个二三十年,总是能体会到孩子多的好处,人多力量大嘛。我们今天出手帮他们,以后,到了孩子辈上,说不定啊,他们给咱们的帮助更大。善恶有报,天道轮回,老祖宗传了几千年的老话儿,谁说不是呢。”
老钟下了地,富强妈在家里带着望弟料理门前的菜园子,顺便割几把新鲜的韭菜准备中午包水饺犒劳老钟、老谢和丰收。富强和秀芝离家整整一年了,这一年地里的庄稼可没少劳烦老谢一家。这回好好感谢一下老谢父子俩。
正忙活着,远远开来一辆黄色的挖掘机,轰隆隆一直开到老钟家门口停下来,从副驾驶座位上跳下来一个虎虎生威的年轻人径直对着富强妈喊到:“这是钟富强家吗?”富强妈疑惑地看着来人,答了一句:“是啊,你是干什么的?”
来人左右打量了一下老钟家的房子,抬高声音说:“我们是乡里派来的。你家违犯计划生育,迟迟不交罚款,按乡里要求,今天是来拆你们家房子来的!”
富强妈大惊失色,慌慌走到挖掘机跟前:“拆我们房子,我们住哪儿?”
“乡领导没说,我们只是来执行命令,也管不着你们住哪儿。”
“拆我们房子,村委会,书记都同意了吗?”
“我们不清楚。不过正常来讲,肯定要通知他们的,只是拆不拆是乡里说了算,村里干涉不了。”
这帮没人味儿的东西,到这时候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谁都不敢露头。富强妈心里把村里的大大小小干部挨个骂了一遍,当然也包括李艳兰。
富强妈看了看自家的房子,堂堂正正,排排场场,高高大大,明明亮亮的8间大瓦房,红瓦白墙灰山头,是四年前富强结婚时,她和老钟耗尽毕生积蓄,再搭上国强在省城参加工作后的几年里寄回家的所有孝敬钱,还问亲戚们借了不少才盖起来的。当时是村里最高大敞亮气派的房子。富强结婚时,国强特地托在县里给公家当司机的一个朋友开着公家的大解放车去接媳妇。大卡车头上挂着红绸布挽成的大红花,轰轰隆隆开到王秀芝娘家门,秀芝一身红褂裤,扭扭哒哒上了车,再一路轰轰隆隆地开到老钟家门口。新媳妇下了车,不同于那些坐着糊满红纸,后座铺上红台布的自行车进婆家门结婚的农村小媳妇,秀芝没用新郎的姐姐妹妹背进门,而是落落大方地下了车,迈动双腿娉娉婷婷地进了婆家门。进了门秀芝也没像其他新媳妇一样盘腿坐在炕头摞得高高的六铺六盖的红被褥上整天一动不动像个泥塑人,而是随意的斜坐在炕沿上,腿垂在炕下,既休闲又大方,来喝喜酒的人都说,新娘子坐着大汽车进婆家门,这辈子还是头一回见这排场。这汽车接来的新媳妇就是与众不同,咋看咋都像个城里人。恭维老钟夫妻俩,辛苦操持着给富强盖了这全村最高大敞亮的大瓦房,娶了这么漂亮的媳妇进门,这辈子活得光彩!
这么高大气派的,浸透着自己和老伴毕生心血的,曾经给全家带来荣耀的大瓦房真就叫这帮挨千刀的给拆了?以后望弟住在哪?都是百姓出身,这帮天杀的整起人来怎么就这么心狠手辣。富强妈想着,就说:“不行,我就是死,也不能让你们拆房子!”
“你家违法生孩子,我们依法拆房子。这是国法定的,你敢抗法吗?”那两人气势汹汹地说。
富强妈不禁哭出声来。周围看光景的村民们也不再盼着事大,都纷纷说:是啊,已经把人家大牛牵走了,这处罚也差不多了,再拆房子就说不过去了。有的说:老钟家都是老实人,又没有杀人放火,不能把人逼上绝路。还有的说:做事不能光看眼前,这种事干了,将来要遭报应的。这样纷纷攘攘的声音出来,富强妈哭的就更悲戚了。但是挖掘机上的两人不为所动,发动机依旧轰鸣着,那司机反而还挂档向前滑了一步,更逼近房子山墙。富强妈一见,扑上前双手抱住了挖掘机的铲斗。
那司机一见富强妈竟然来这一手,心想大胆村妇,我还不知道你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我还能怕你撒泼放赖?这样想着,愈发要抖抖威风,操纵杆一压,铲斗向上抬起了一二十公分,把富强妈带的离了地。这腾空术富强妈心里倒有几分熟悉。孩子小时正逢三年灾害,为了够那树枝高处残存的几片树叶她爬了多少树攀了多少枝?恨不得有几十双手去抢一点吃食,当妈的只有自己豁出命去,孩子们才能有命活。怀了富强那阵子,打心眼里不想要,没吃的养不起啊!她经常没人处一窜老高抱着树枝就荡秋千,可荡来荡去孩子还是顽强地出生了。因此她并不害怕铲斗这点高度。可她毕竟奔60的人了,村民们还是吓得不轻,纷纷出言相劝,望弟也在地下抱着奶奶的腿哇哇大哭。
那司机和乡计生办的工作人员也不过是就势吓唬一下富强妈,先灭了她的威风,内心并不敢真闹出大事,见村民劝,孩子哭,他们也顺便送个人情,那工作人员就走上前劝说富强妈,希望富强妈能借坡下驴,见好就收。怎奈富强妈虽是一弱小老妇,但为了保护一家老小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可以连命都豁出去的,因此她虽然手脚发软,但仍死死抱住铲斗,就是不下来。
僵持中,老钟、老谢连跑带颠地赶了回来。丰收赶着牛车远远地跟在后面。
围观的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老钟冲上前,并不管老伴,只是跺着脚说:“今天你们敢拆俺的房子,除非从俺们俩身上轧过去!”说完,身子一挺,躺在了铲斗下方地面上。富强妈两手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顿足地大哭。望弟被吓得不轻,也扑在爷爷身上哇哇大哭。一时间,祖孙三人呼天抢地,悲号连连。围观者无不唏嘘,纷纷指责那两人冷血无情,并不断有人上前欲拉老钟起来,有看不下去的妇女红着眼睛拉过望弟抱在怀里安慰。
老谢走到挖掘机驾驶室跟前,跟那两人交涉。当然没有结果,那两人强调:你违法生孩子,我依法拆房子,这标语上就这么写的,我们也只是奉命而为。最后答应老谢,再等半小时。然后老谢匆匆奔向李艳兰家。
李艳兰家与老钟家不过几百米,转眼即到。李艳兰正在院子里悠闲地侍弄她养的那些不值钱的花花草草,同时竖起耳朵盯着外面的吵嚷。这当儿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了,全村人都在像看大戏一样等着看老钟一家的笑话。李艳兰胸口吐出一口气,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太憋屈了。
老谢推门进来:“艳兰,快去老钟家,快!”
李艳兰仍然不疾不徐地清理着那些枯枝败叶:“叔啊,你看这海棠花,就怕水大。前天刚下了一场大雨,这根就要烂。”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在这养花弄草!快点,晚了就出人命了!”
“哎呀出不了!叔,我知道钟大叔的脾气,他把别人都气死了,他没事!他的心,宽得能跑火车!”
“兰子,拆他们家房子,是你同意的?你这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你知道吗?”
“叔,我哪有那么大权力?是乡里按规定办事!计划生育是红线,谁都不能碰。牵牛扒房,这在咱县里也不是头一回。现在全国都抓的紧!老钟大叔一家顶风作案,谁都不敢包庇呀!”
“兰子,你知不知道,拆人家房子就跟扒人家祖坟一个理儿,伤天害理啊!这事千万不能干!”
“大叔,您知道为钟富强这事我背了多少黑锅?我的政治生命差点葬送啊!不是我诚心想逼他们,您不知道我的难处啊!上头要抓反面典型,我要是包庇他们,我就得完。让他们活的舒坦了,我就没有活路了!”说着,李艳兰禁不住有些哽咽。
“兰子,我知道,你的工作有压力,这上下左右的都盯着你。可是兰子,咱不能为了政治前途就丢了人性啊!老钟是谁?他不是别人,是你从小最好伙伴的爹妈!你今天这样逼他们,以后富强回来了你们怎么相处?你想世代结仇吗?不光咱近前儿的人看不下去,就是村里的大小百姓也会戳你脊梁骨啊!兰子,咱官再大,也是善福屯的人,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当了官但不能失了民心啊!”
一席话说的李艳兰也不禁红了眼眶。她本不是恶人,只是这一年来受到此事牵连,心中始终郁郁,再者身在其位身不由己,有时候她感觉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也是在混混沌沌中被时势裹挟着往前走,至于前面是阴是晴,踏下去是高台还是悬崖,她也看不清楚。“叔,您是好心为他们考虑,可谁为我考虑啊!”
虽然这么说,可是李艳兰还是半推半就地跟着老谢一起出了门。
老钟家门前还在僵持着,老钟老两口仍然躺在地上不起。众人见李艳兰来到,纷纷向两边让开,年纪大的叫着“艳兰”,年纪轻的口称“李主任”,眼光都齐刷刷地投在她身上。
李艳兰走到近前,先是对地上的老钟说:“大叔大婶,你们先起来,不要妨碍公务。”语气平淡但自带威严。接着又对围观群众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上面有国家政策管着,哪个违犯了都一样,谁也不要看谁的光景。大家都回去吧。”
李艳兰的话一石三鸟,既对上面的人摆明了自己的立场,又敲打了围观群众,显示了自己的公平不徇私,同时成功地让躺在地上的老钟两口子有了无理取闹的嫌疑。老谢上前拉起老钟两口子,围观的群众向外围分散了一下,但仍然不肯错过看戏的机会。李艳兰走到挖掘机跟前和机上的两人合计了一会,挖掘机轰隆隆开上前,对着院墙狠狠地啃了一大口,然后轰隆隆地扬长而去,回去交差去了,留下一大群人看着高大齐整的红砖墙上的巨大豁口和仍然在哗啦啦往下掉的砖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