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着我的手在皇都中闲逛，这对寻常人而言是再普通不过的事，对他萧晚风而言却是弥足珍贵。高处不胜寒，一旦登上万权之尊，就注定要失去很多东西，喜怒哀乐，还有自由。再者他身子不好，受不住劳顿，身边总是成群的人跟着，想独自闲庭信步，也极少有机会。
街道上时而响起阵阵马蹄声，一批批官兵纵横穿过，扰得民不聊生。这些人都是来找他的，被他巧妙躲开。他说只有这一天时间，不想被人打扰。尽管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深知他从不做没有缘由的事，包括与我借这一天的用意。
士衡。他告诉我，这是他的字。
亲朋好友或是夫妻之间亲密的称呼，往往都用字，他希望我能这么叫他。
我喊了一声：“士衡。”他听着很满足。后来才知，除了他亡故的双亲，只有我这么叫过他。
“士”为意志坚定者，“衡”为北斗之星。此心弥坚，矢志不渝，便是他的字里所隐含的深意，比起萧晚月“拂柳”之儒雅，“士衡”显得霸道些。
他问我的字，我说灵犀，他反复念了几遍，说取得好，又问是哪个长辈取的，我说是晚月哥哥。他沉默一下，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灵犀虽好，于你而言，却不尽美。”我问为什么，他深意道：“你若真能与人心有灵犀，怕不是你伤心，便是那人要无颜见你了。”一时没懂这句话的意思，又知他对自己的弟弟向来苛刻严厉，也就笑笑没说什么。
道旁两侧都是一些商贩杂铺，我们打那经过，一个老妇喊道：“这位公子，买支缀花簪子送给你家娘子吧，瞧她多漂亮，戴上我老婆子的花簪子一定更美。”又说了一些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的好话。我脸色微窘，正要言明我们不是夫妻，他在身后应道：“好。”站在铺子前挑选，手指拖着下颔，一副很认真的表情，冬日的阳光照在他锦衣华服上，疏淡了年轮的宁静。
最后他挑了一支桃木雕的兰花簪，很便宜，只须十文钱，但很精致。他扯下挂在腰上的玉佩扔给老妇，牵着我的手便离开了。那老妇犹且捧着玉佩瞠目结舌，要知道那是块罕世蓝田玉，足以买下她整个摊子千万次。
熙熙攘攘的街头，他将簪子放在我手里，却没看我，直直地看着前方，若不是瞥见他微红的耳根，又哪知这主宰风云的郑国公会如此羞涩，如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我随手把玩着簪子，笑吟吟地问：“你先前送我麒麟白玉簪是为了什么？”
“你救我性命，君子知恩必报，那是我对你的承诺。”
“你已两次应下我无礼的请求，算是报恩了，为什么还要把簪子交给我？”
“因为那不是你真正的请求，就不是我真正的报恩。”
我满脸不解，他笑道：“以后你或许会明白。”
缓缓地，笑容自他嘴角消失，喃喃念着：“……还有以后吗？”身骨飘渺，似要被风带走。
我忙抓紧他的手，转了话题：“那……八宝璎珞呢，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他俯首看我，反问：“悦容心知肚明，为什么还要问？”
我咧嘴近似无赖地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呀。”
他的眸幽深了几分，似生气了，苍白的俊脸又冷硬起来，“不知道那就算了。”快步往前走去。
我追得气喘吁吁，拉住他的衣袖，叹息：“呆子，你送以美殊之物，也该将东西给姑娘家带上，才算言明心意，不然也只是落花之心，流水之意，很容易被人误会的。”
他一怔，嘴角微微弯曲：“当真如此？”
我忙点头，“今日我算是给你授业了，以后再给姑娘家送纹饰之类的东西，若有爱意，可千万别忘记要亲手为她戴上呢。”
他微笑道：“除了你，再没有别人了。”从我手中取过兰花簪子，小心翼翼地别在我的发髻上，像个学生似的询问：“悦容，是不是这样就行了？”那表情竟认真得让人觉得可爱。
我别过脸笑问：“好看吗？”
他郑重说道：“悦容怎么都好看。”一句很朴实的赞美，甚至连甜言蜜语都算不上，却觉得比什么都来得动听。
见我笑得开心，他也抿嘴笑了起来，忽而变了神色，我也开始注意到周遭气流的变化，天地阴沉下来，四周无人，显得过分的安静。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有太多敌人，随时都可能被人暗杀，此刻身边没有一人保护，若真遇到杀手，必然凶险。我全身戒备，本能地将他挡在身后。他捏了捏我的掌心，暗示我别担心，俯首在道边捡来几颗石子，指骨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几下轻弹，石子一颗颗飞出，便听闻声声哀嚎自巷子另头传出。
随即有人从暗处走出，跪地恭敬道：“郑公息怒，小的并非险恶奸贼，是奉萧夫人之命前来寻找您的下落。”
匿身在平民百姓之中，躲过官兵，却躲不过萧夫人，终究还是被发现行踪了。一路小心谨慎，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细想起来，多半是方才那块换取簪子的蓝田玉泄露了身份。
“别再跟着我。”
“请郑公随小的回去，夫人她十分担心您。”
这人的态度非常强硬，虽畏惧萧晚风的威严，仍是命令至上，一副不将人带回死不罢休的模样。
萧晚风挨在我耳旁问：“悦容，我才玩了半天，还不想回去，你说怎么办。”眨着眼睛，像一个翘家害怕被长辈骂的坏孩子，想要继续流浪漂泊。
我也眨着眼睛，动了动嘴角，无声说了四个字：“三十六计。”他接口：“走为上计。”二话不说，拉住我的手拔腿就跑。那帮暗人怕是打死也想不到，堂堂郑国公居然会落荒而逃，一个个都傻住了，等回过神后，我们早已跑远。
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凛冽抖动着灵魂的呐喊，他跑得如此之快，如神驹千里，追逐风的脚步。
我拉不住他，焦急大喊：“停下，快停下，别跑了！”他的身体熬不住这样剧烈的运动，会发病的！
萧晚风却视若无睹，拉住我越跑越快，大声笑道：“悦容，我好久没这么快地奔跑了，这感觉妙极！”
恍惚听见他狂乱的心跳，剧烈得像是随时都会停止。
“萧晚风，你给我停下来！”我愤怒地甩开他的手，声音不住地颤抖。
察觉到我的异样，他终于放慢脚步。我揪着他的衣襟，眼泪唰唰往下掉：“你疯了吗，知不知道这样会死的，你会死的！”
他惊愕地看我，缓缓笑起，“能见你为我流泪，死也值得。”捧起我的脸，与我四目相对，催眠似的安慰：“别担心，我没事，没有发病，还好好的。”
我冷静下来，静静看着他，往日苍白如斯的脸颊因奔跑浮上红晕，漆黑的眼眸永远讳莫如深，此刻却点缀着阑珊灯火的温柔。探手贴向他的胸口，心脏还强而有力地跳动着，像是迫不及待向我宣告生命的坚持。仿佛不再是那个病恹孱弱的患者，跟寻常男人没有区别，健康，强壮，勇敢，无畏。我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想起萧夫人说，萧晚风这次旧疾复发，岌岌可危，大夫说若挨不过这一次，便只有一个月的性命了。
想起他来找我，说要跟我借一天时间，脸上的那副表情，像是最后为自己活一次的豁达。
我的心一点一滴地往下沉。
对于他此刻异常的状况，只想到一个解释：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