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武汉好似只有两个季节,夏季和冬季。转眼间到了人间四月天,武大的樱花开得如火如荼,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
。
纪泽罡看着路边绵软的粉色樱花,心想:又是一年四月啊。路上仍然是堵的不行,纪泽罡的心却不再那么乖戾。
多好的季节啊。
欧阳乐来单位已经有七个月了。
纪泽罡教他的打光和构图他已经学的不错。在这七个月里,他和欧阳乐跑过一些短途的旅行,如同深入大山寻找茶马古道,寻找最后的皮影戏,说书人,之内的实地采访。欧阳乐学的很快,干的不错,并已经被正式录用。
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和公司签了10年合约,跳槽就赔违约金若干倍。纪泽罡带了个不错的徒弟出来,每个月工资加上一成的量,师徒二人都对此很满意。年终奖发下来的时候,两人去街边的苍蝇馆子美美的吃了一顿。
那是过年时候的事儿了。“师傅,我在网上淘的苍蝇馆子,味道倍儿棒!”苍蝇馆子,是湖北四川一带的叫法,指的是味道好,分量足,就餐环境简陋,甚至没有招牌门面的小馆子。
而美食往往都出自这样不起眼的小馆子里。欧阳乐是天津人,性格乐观开朗,一开口像足了那个培养出无数著名相声演员的直辖市。他这人不大讲究,高大上的地方没少去,欧阳乐最喜欢找的还是老城区老巷子里的味道。
“湖北菜我喜欢,偏辣又不辣,滋味浓厚。”美食家欧阳乐“咔咔”几张照片,美图一下,再po上微博的习惯,让纪泽罡哑然失笑。小孩儿似的,他想。这欧阳乐人糊涂,点起菜来可好不含糊,点的菜让纪泽罡这个老饕都比较满意。
你且看他点了什么:糍粑鱼,干煸藕丝,松滋鸡大锅仔,凉拌黄瓜,黄生米,鸡杂罗卜干。红菜苔炒腊肉,排骨藕汤,牛肉烧萝卜。都是地道湖北菜,滋味浓郁又好下酒。这糍粑鱼吧,吃着味好,做出来可不容易。草鱼,秘方颜值几天后冷藏拿出,大量的油倒入锅中,炸至香酥可口。把金黄的脆皮咬开后……绝了,里面是香喷喷带着香料味道雪白的鱼肉,毫无一丝腥气。
干煸藕丝,是湖北特色菜代表之一。湖北产藕,湖北人自然熟知各种各样的制藕方法。藕切成长条,细入筷子,长不过一指,裹上湿面粉炸。脆甜可口,带一点点咸味,正是男人下酒好菜,女孩儿的可口零食。红菜苔更是讲究,南方菜苔多见,只是几乎都青色的,口感上也都不如红菜苔美味浓郁。红菜苔是湖北特产,据说只在归元寺一带才能生长。配上农家腊肉,整个菜色看起来红红火火,别提滋味多美了。
纪泽罡劝了欧阳乐好几次:“行了行了,我们两个吃足够了,太多了。”欧阳乐不肯:“男神,你就坐着吧!我这种糊涂虫,你这样费劲心思带出来,我心里感动。别抢,我买单。我们天津爷儿们嘛也没有,就是讲义气!”纪泽罡看着这个“傻徒弟”,无奈的摇摇头。他知道欧阳乐为人端正,热情,但不想让欧阳乐为了他破费颇多。
吃着美食,就着美酒,别提多快活了。两人酒过三巡,喝的面色微红。纪泽罡端着酒杯对欧阳乐说:“欧阳,我真羡慕你。”欧阳乐正喝的面红耳赤,眼神咪噔着都快睁不开了,好好的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起来跟发羊癫疯似的了:“你叫我什么?”
“欧阳。”
“不许叫欧阳!叫乐乐!”欧阳乐敲桌子了。“
“乐乐。”纪泽罡也敲着桌子,一边说。
“哈哈,这才对嘛。师傅啊,我知道你看上去高冷,其实人真不错。谁会把安身立命的本领教给别人啊。你还真会。我知道啊。”欧阳乐这傻小子,其实心里明镜似的呢。他不是傻,只是人太好,过于实诚。“喝点汤,醒醒酒。”欧阳乐盛好汤,放在纪泽罡面前。
排骨藕汤。湖北盛产藕,自然会做各种关于藕类的美食。因此,湖北人的爱藕情节,自古都有。几乎家家户户到了秋冬,都要煲这汤,喝了暖和,舒服。纪泽罡看到这碗汤,突然愣了。
已经有很久很久…没人人敢在他面前端上这碗汤了。他眼里好像出现了许许多多的幻灯片如同无声电影一样来回播放。初中时候回家的画面,老巷子口,爹爹婆婆炖好了瓦罐汤等他回来的日子。去打游戏机,有人给他送饭时候的时候。那个女孩受伤含着眼泪看他的眼神。他深深爱过,追不到女生追的那些青春的日子。
他很久都不敢去想了…十几年前的旧事。纪泽罡突然站了起来,一米八四的大个子在热气腾腾的小餐馆里显着特别突兀。
“我不喝这汤。”装也不愿意装出情绪,纪泽罡生硬的吐出这几个字。“为嘛?这不是你们湖北人人都爱的汤吗?”欧阳乐不解。
纪泽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欧阳,我们喝多了。我要回去了,你也好好休息。”说完他走了出去。
迎面的风刮过来,记忆中的那个人的脸一点点放大,那腼腆害羞的样子,笑起来弯弯的眼角,捧着汤罐的样子,十几年来,他一直没忘记过。迎面的北风吹来,喝的半醉的纪泽罡蹲在路边,眼睛赤红,可能是风吧,吹出了他一脸的泪。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遍遍的说着,叫着一个名字,最后倒在路边的一棵树下人事不醒。
那是过年时候的事情了。
欧阳乐那天也喝大了,据说他把服务员和老板娘都给调戏了一番,非说人家40来岁的老板娘是他妹妹。结果差点让人老板揍了,人家还说要报警抓他,罪名是调戏妇女。最后还是甜甜把他带走的,她过去一个劲儿和人家老板娘赔不是。
“师傅你说我冤不冤枉啊。”欧阳乐苦着脸说:“我哪知道她40多了啊,现在娘儿们各个驻颜有术啊。我真以为她二十多,想认她做个妹妹来着。又泼辣又能干,像甜甜的,我都喜欢!”
纪泽罡摇头:“你该庆幸你没赶上八十年代的“严打”,否则你这就是流氓罪,得蹲大牢,知道吗?”
欧阳乐长舒一口气:“听你这么说啊,我还是幸运的?那我就舒服多了,师傅,你特好。”
这个糊涂虫。纪泽罡苦笑,那天的事,就当大家都不记得吧。
时间到了四月,新的采访地理任务下来了。大boss想做一期西藏林芝县附近峡谷原住民的采访,比如门巴族人的生活现状等,安排纪泽罡和欧阳乐一起出差,去一趟林芝。
临出发的前几天,欧阳乐有些惆怅,一会儿托腮,一会儿叹气的。纪泽罡说:“你小子,是不是舍不得女朋友?”欧阳乐重重的点了几下头。
“甜甜可好了。我啊,这人啥都能凑合,就是容易过敏。搞不好就对什么过敏了,起红疹子。我家甜甜会照顾我,做菜给我吃啊啥的。离开她好痛苦啊……”
欧阳乐一副舍不得的老婆奴样。
这次出门采访,要深入大峡谷,可能有的地方信号都没有;欧阳乐想到和女朋友联系不上,心里放下不下,郁郁寡欢。自己呢,却跟个没心的人儿似的,什么也不打算和女朋友说。这算不算这种狠心呢…纪泽罡想到这里,皱了皱眉,例行公事般的拿起来电话,拨通了谢又蓝的电话。
她没有关心他累不累,只是一直叮嘱他转机的时候别忘了给她买那只心仪已久的包包,就挂掉了电话。
纪泽罡苦笑,缓缓地将电话放下。欧阳乐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一味的和他炫耀:“男神,你看我现在是不是健壮多了?甜甜怕我到时候高反昏倒,提前三个月拉我跑步,增大肺活量呢。我这媳妇儿,真的没得说。”
“行啊,到时候喝你喜酒去。”纪泽罡其实,很羡慕这对小情侣。
“那必须的嘛!”欧阳乐笑的傻乎乎的,很陶醉。
他们这次采访的地点在林芝县一带。
这个季节,在林芝县的附近的村寨里,正开着漫山遍野的野桃花。一树粉红色的桃花开的妖冶而狂放。配上清冷的山脉,峡谷的鬼斧神工,效果是惊心动魄的美。
欧阳乐选好角度,不停的咔嚓咔嚓拍照。“男神,这藏区的桃花,太他奶奶的漂亮了!”欧阳乐竖起大拇指:“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漫山遍野的野桃花呢,壮观啊!”
纪泽罡点燃一支寿百年香烟,看着远去的峡谷,一望无际旎旖的粉色,如同十几年前他少年时期里缠绵的野蔷薇的颜色,一瞬间让他想起了许许多多的日子。
欧阳乐又咔嚓了一张抽烟发呆的纪泽罡:“男神,你真是帅炸了!人比花美!”
什么鬼形容词,纪泽罡哭笑不得,说:“秋季来这里才美呢。熟透了的野桃子挂在一望无际树上,甜的心都化了。昼夜温差大,糖分就高。这里的村民们日夜吃也吃不完,只好让桃子自然脱落或者拉去喂猪。”
“那不是美爆了…世外桃源啊!要是我能和甜甜隐居至此…”欧阳乐开始了幸福的脑内剧场。
(2)
一天美,两天美,三天…欧阳乐实在高兴不起来了。
他并非一个不能吃苦的人,相反,天生乐观的他什么都想尝试,再苦也不觉得苦。只是山里采访一些宗教的东西,实在并非易事,为了杂志销量,他俩也是蛮拼的。
欧阳乐可以忍受条件艰苦,这些他都不怕。可是大山里往往没有信号。这是他最受不了的事儿。他不能发微博,也不能打电话关心他心爱的女友甜甜。这两样事情,尤其是后者,让这个”老婆奴”简直无法接受。
在后面的采访里,天性乐观的欧阳乐慢慢也乐不起来了。他现在情绪非常消极,觉得自己都快支撑不下去了。那天早上纪泽罡叫他一起去寺庙,他也不起床。
他愁眉苦脸的说:“男神,我想我老婆。”
纪泽罡看着他那副小受气包的样子,哑然失笑:这种痴情男简直人间难得啊。他想了想,正色的向欧阳乐说:“你要真是汉子,就存钱娶老婆。让她物质上无忧无虑,才是男人该做的事儿。打起精神来,早采访完早回去!”
那天他们走了整整一天上路。晚上为了鼓舞士气,进了大山一直图方便啃方便面的他们,吃了顿“大餐。”
这天晚上,他们到了一户老乡家借宿。老乡家的位置很好,在南迦巴瓦雪山下面。那天,他们点了腊肉炒辣椒,炒土豆丝,还有一大锅藏鸡炖土豆。
山里东西奇贵,几乎赶上了五星级酒店的价格。他们就着一瓶60度的“闷倒驴”,打打牙祭,一边看着远处的雪山。苍蓝色的星空,星星多的耀眼。
“以前小时候,武汉的天也是那么蓝啊。”纪泽罡闷了一大口白酒说。
“是啊,小时候…男神,往事如烟啊。来,我记性背诗一首。”欧阳乐搓搓手掌,豪气万丈的背:“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云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说完就着菜,也闷一大口白酒。
“好!”借着酒劲儿,纪泽罡鼓掌叫好,一拍桌子。
酒精让两个汉子晕晕乎乎,欧阳乐昏头转向的说:“不行,男神,你也背一个呗。”
纪泽罡笑着摇头。
“男神,我觉得我这人嘛都好。怎么就是对情感放不开呢。你别看我这人嘴坏,我真没祸害过姑娘。她是我第一个女朋友啊。呵呵呵呵,说出来不怕你笑兄弟,我跟她连打啵儿都没有,跟别提啪啪啪了。我特喜欢甜甜,特喜欢,真的…我嘛(嘛,第四声,天津方言,“什么”的意思)都可以不要,我只要她……男神,你要笑我了。”
纪泽罡苦笑:“你好歹还能跟爱的人在一起,我…不说了,喝酒!”
欧阳乐不干了:“哥,你占我便宜啊!我可什么都跟你说了,不行,你也要说说呗,你的情史!再让我当一回徒弟,诚心学学。”
“没什么好说的,谈过几个姑娘,无疾而终罢了。”纪泽罡说。“那,这些姑娘里,谁让你最喜欢,最难忘记……必须说!”欧阳乐醉醺醺的说。
“最喜欢的啊……不一定最后能在一起。很多人,很多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纪泽罡一杯杯的灌下去。
“行啊,你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啊”欧阳乐哈哈大笑:“有故事,我欣赏!男神,说说呗,老弟我,洗耳恭听…”
怎么说呢。
毕竟是14,15年前的事情了。
雪山啊,十几年对你而言不过沧海一粟吧。对我,和我的生活,我喜欢的那些姑娘们,我的最爱的那个人,我的内疚,我的忏悔,在这茫茫世间又算什么?
那夜,南迦巴瓦雪山下,纪泽罡和欧阳乐喝的大醉,互诉情史。纪泽罡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的自己,无忧无虑,他说出了隐藏在他心里十几年的那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