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些道理，家父以前也和我说过，可是我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们不同，我不会被桃源法约束的……没想到，橘花妹妹也领悟到了。她的悟性，真的很高呢。”
“令尊也跟你说过《太初古事略》的故事吗？据说这是礼部秘藏的书籍，静小姐好不容易才在宫里拿出来的。”
“《太初古事略》？”瑾眨了眨眼睛，忽然笑了起来：“啊，家父连这个都对你说了，他可没有把你当外人呢。嗯，那本书的故事我听爹爹说过，说起来，血色巨蝎的故事，也是爹爹为了在圣女选举中有更多人支持我，特意派人在外城广泛散播的，让本来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传说，变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
我点了点头，心想枫藤当时果然没有猜错，不过这个传说能重见天日，也算是对当年被屠杀的姜族和被迫害的外族的一点抚慰吧。
“当我知道橘花妹妹已经领悟到桃源法的危害之后，我就详详细细地跟她讲述了《太初古事略》上记载的关于姜族和于族之间争斗的故事。”
“啊，你已经告诉她了。”怪不得昨晚我跟她说于族和姜族的往事的时候，她一点都不觉得惊讶：“那，她……听了之后有什么反应呢？”
瑾叹了一口气：“我原以为，橘花妹妹知道血色巨蝎的真相之后，一定会大吵大闹的，或者至少会伤心流泪吧，谁知道我说完之后，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生气，也没有哭闹。我觉得很奇怪，便问她：‘你的先祖明明惨遭于族的屠杀，你们的女王甚至受尽凌辱而死，你为什么无动于衷呢？你难道不想报仇吗？’橘花的表情还是很平淡，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想报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更生气了，使劲抓着她的肩膀，边摇晃她边说：‘你怎么会这样？你都已经知道那些人和你的家族有血海深仇，也知道仙鸾祭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你不奋起反抗？为什么你还要听从他们的话，乖乖的在仙鸾祭上让他们折磨？你是不是做奴隶做得太久了，早就把自己当成是猪狗牛马了？’听我这样说，橘花妹妹突然脸色煞白，她咬着嘴唇，眼眶里两滴泪水不停地摇晃。我觉得我说得太过分了，就向她道歉，她却摇头说：‘我没有生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和文哥哥很像呢，我觉得啊，他要是听到刚才我说的话，也会像你一样生气，说出同样的话的。’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但眼眶里的泪水也流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不禁心中一酸，只觉得眼眶发热，连忙把头转向一边，避开瑾的目光。
瑾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抱着她，安慰她。橘花妹妹又笑了，说：‘哎呀，你连哄女孩子的手段都和文哥哥很像呢。’我被她说得很尴尬，就说：‘你想念你的文哥哥了对不对？这样吧，我请我爹爹帮忙，把你从这里救出去，让你跟文先生逃出盈民国，好不好？’橘花问我：‘那仙鸾祭怎么办呢？还有，你们让圣女逃跑了，国王不会怪罪吗？’我气得直跺脚，骂她：‘你这笨蛋，你很想白白送死吗？你逃都逃了，还管他仙鸾祭干什么？至于我，我爹爹有兵权，不怕国王的，而且，我也可以顶替你做圣女啊。’橘花笑着拍起手来：‘哈哈，我知道了，原来瑾姐姐把圣女让给我之后，又后悔了，所以现在就想把我赶走，自己做圣女。’这个小女孩，都不知道在哪里学得这么坏的，我又好气又好笑，就假装生气不理她，于是她就搂住我的脖子，向我撒娇，真拿她没办法”，说到这里，瑾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忽然，橘花很认真地说：‘姐姐，我很喜欢你，所以，我不能让你在仙鸾祭上送了性命，而且，我也绝对不会放弃仙鸾祭。’我问她为什么，她就问我：‘以前的圣女，都是贵族少女，对不对？’我不知道她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就点了点头，她又问：‘那么，仙鸾祭上被杀死的，除了两千年前他们用姜族女王祭天那次之外，被杀死的都是于族的少女，是不是？’我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呆了一下，又点了点头。她接着说：‘所以，这和于族姜族根本没有关系，也不是于族拿姜族的少女来祭奠神灵。我作为姜族少女成为这次的圣女，只是一个意外，本来，应该是姐姐当选圣女的啊。’我无言以对，橘花又说：‘所以呢，其实大家根本就没有计较什么姜族于族，于族的少女成为了圣女，照样要被杀死，但姜族少女如果真的获得了选举资格，大家也不会排斥，因为啊，他们要看到的，只是圣女在仙鸾祭上被虐杀而死罢了，至于圣女是谁，是哪个家族的，其实没有关系的。’我越听越不明白，橘花忽然阴沉地说：‘仙鸾祭上杀死圣女，是为了对抗血色巨蝎啊，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听瑾说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忽然灵光一闪：“难，难道说……”
瑾看着我，眼神忽然变得很温柔：“先生，你……明白什么了吗？”
“血色巨蝎的真实含意，难道是……”我曾经猜测过血色巨蝎到底指的是什么，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星象的暗示，或者是古人开荒时遇到的猛兽的象征，后来听了《太初古事略》的故事，就认定血色巨蝎是指于族进行的屠杀和迫害，这些解释当然都没有错，只是我忽略了一个方面，那就是对于不同的阶层的人，血色巨蝎的含意是不同的！
对于姜族而言，血色巨蝎就是入侵他们领地的于族军队，对于外族来说，血色巨蝎就是压制他们的于族统治，正是因为血色巨蝎的这两种含意十分相近，我一直错误地认为，血色巨蝎是和于族相关的，仙鸾祭就是血色巨蝎残害圣女的再现。然而事实上，除了橘花对我说的那个版本之外，其他所有圣女和血色巨蝎的故事，都是圣女在仙鸾祭上奋战巨蝎，并且以血色巨蝎最终败退为结局的，要知道圣女一直都是于族人，所以这里的血色巨蝎，肯定不是指于族，而是站在于族对立面的，不，是站在整个盈民国赖以生存的礼制，桃源法的对立面的某种力量。
“然则，先生并无任何违和之感吗？”
“国家之内，众人本有等级之分，如此去礼法而存私欲，势必加深等级之间的矛盾，纵然实行更严酷的法令作为补救，矛盾也只是暂时平息，激流暗涌，无处不在”
惠说过的几句话，此刻犹如闪电一般在我脑海中划过。
瑾的声音似乎也带上了一层阴森的鬼气：“桃源法是完全压抑人欲的，但人的欲望不可能被长期压制，如果不能发泄出来的话，到了某个时刻就会爆发，那就不可收拾了。所以，于族的先祖就以荧惑守心作为警示，当血光满天的时候，就必须举行仙鸾祭。圣女选举，就是人欲的发泄。你没看见那些人看到我表演骑马射箭的时候有多疯狂吗？你没看见那些人在橘花的花车前是多狂乱吗？圣女选举，就是让大家展示自己的意志，让大家发泄欲望。所以，圣女本身，是有双重含意的。圣女多为遵纪守礼的贵族少女，本身就有代表桃源法正统的含意；然而，圣女也是多数国民选举出来的，所以她也象征着大多数国民，尤其是外城居民的自由意志。作为桃源法的正统，圣女有超越国王的无上的权威，这是对服从桃源法的奖励；而作为国民自由意志的代表，圣女最终会被虐杀而死，这就是对人欲的最严厉的警示——所有自由意志的选择，都必将落得如此痛苦的下场，只有把欲望限最大限度地抑制，人民才得以善终，国家才能稳定。这，就是仙鸾圣女战胜血色巨蝎的实质！”
我的身体晃了一下，终于又一跤摔倒在地上。
虽然这些只是瑾和橘花的推测，但我知道很可能是正确的。事实上，对于桃源法来说，最大的威胁就是人的欲望，人的欲望越强烈，桃源法所建立的体系就越不稳定。根据历届圣女选举的记录，以及这次我亲眼所见的圣女巡游中，民众的疯狂，在这个近乎连喜怒哀乐都被禁止的国家里，的确是难以想象的。于是，圣女选举就成为他们发泄的场所，而仙鸾祭就是警示。难怪那些贵族会在神社的大殿上观赏圣女的挣扎了——尽管圣女其实都是贵族女子，可是当她们成为圣女的一刻，她们就变成了一个代表自由意志的符号，看着影响他们的体制的异类受尽折磨而死，对于这些依附着桃源法而存在的人来说，一定是十分畅快的事情吧。
正因为如此，史书上完全没有关于仙鸾祭的形式以及起源的记载——桃源法只需要服从，并不需要人们知道原因，因为，一旦有人知道了原因，桃源法的正统性便有可能被动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