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这个就是牛奶朱古力吗?”四岁的高正仰着头,绿得发黑的眼珠子闪着晶亮的光,好像天上晶亮晶亮的星。
“是啊,好吃吗?甜吗?小正喜欢吗?”十一岁的高立轻轻的笑着,用手指轻擦脏得一塌糊涂的小嘴,小小的人儿大力的点头,不舍沾在她手指的朱古力,小胖手捉住她的手,伸出粉色的小舌头,在她沾有朱古力的手指贪婪的舔啊舔,如同婴孩时,饿了的时候,用没有牙齿的粉色牙床啜啜有声的吸吮轻咬她的手指。
小小的人儿裂开漂亮的小嘴,露出一排沾有朱古力的、珍珠般漂亮的小牙齿,对着她笑得百花齐开:“嗯!真好吃、甜甜的,小正喜欢。”
高立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如同天上弯弯的月亮:“那以后我叫家明哥哥再买好吗?”
“家明哥哥为什么要买朱古力?”
“因为家明哥哥喜欢姐姐啊!”
“我也喜欢姐姐,可是我没有牛奶朱古力。”
“你就是我的牛奶朱古力啊。”
“那姐姐你亲亲我,亲亲牛奶朱古力……”
姐姐笑咪咪的亲他了,于是他咭咭咭的笑了,笑得连天上的星星也裂开了嘴……
“爸爸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小正眼困了。”
“眼困就睡吧,姐姐抱着你。”
乡村的夏夜,自由自在肆意生长在院墙竹篱瓜棚的南瓜丝瓜叶蔓缠绕,散发出各自独有的植物香,此起彼伏的蛐蛐声、蛙声,伴着满天的星光、夜来香浓郁的芳香,大竹椅里,高立身上趴着小小的、流着口水的小屁孩,在这热闹而又宁静的乡村小院甜甜入睡。
夜归的父母,进门便看到这令人既甜蜜又令人心疼的一幕。在中国,乡村老师要比城市的老师背负更多的责任,他们是中学老师,背负的更多。
被打扰了的小小人儿嗯嗯唔唔的在爸爸怀里扭着小身板,半眯着眼嘟囔:“姐姐,我要姐姐……”
“姐姐,我还要。”小胖手捧着空碗,递伸到她面前,吧唧着意犹而尽的小嘴,一双澄澈干净的葡萄眼,平凡如蕃茄蛋花汤,因这催开百花的童音而变得矜贵无比。
六岁的高正与八岁牛高马大的廖松,用衣服包着廖国荣家的鸡,偷偷扔到廖国强家的菜园,然后躲在高大的龙眼树上看着廖国强他妈追着鸡跳脚。
“活该!”谁叫廖国荣他们叫他野仔,害得高立跑去跟他们打架,回家被妈妈罚站了一晚。
“活该!”有少许智障的廖松也学着吐了一口口水说。
这样的事越来越多,身为姐姐替代忙碌的父母管教顽皮的弟弟是顺理成章的事。于是村里经常出现这一幕:高立拖着竹枝撵得高正满村乱窜,鸡飞狗走。
“高正!你个臭小子给我站住!看我抓住你怎么泡制你!你个混小子!叫你不学好!”
“我傻啊,叫我站住就站住!想泡制我?有本事你追上我再说!”高正一边跑一边不忘扔石子,懂事的石子每次都击中看热闹的廖国荣、廖国强们,打得他们莫明其妙嗷嗷叫唤。
“活该!”高正朝他们做着难看的鬼脸。谁叫他们说高立的嘴唇好看得想啃上一口,放猪啃他们家的菜园还是轻的,要不是想着打不过他们,他早就揍歪他们的嘴。
放猪的后果就是高立被气得七窍生烟,发誓要逮住他暴打。当然,高立是永远追不上高正的。因为高立不过就是做个样子,不然没办法跟人家交待啊!回家后,高立肯定会恨铁不成钢的说他:“你笨啊!你不知道想个更好的法子啊!”她忘了,这是七岁的孩子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
“小正,这就是你的家明哥哥。”高立指着她身边那个朗目星眉,笑起来有如夏日晨风的俊朗少年对小小的高正说,瓷白的脸透着淡淡的粉,如同屋后开在春日晨光里粉白粉白的蔷薇花。
叫家明的少年好看的双眼瞬间染上薄雾,他轻轻的抱起他,用略带湿润的声音叫他:“弟弟。”
“哦,原来你就是家明哥哥,给我买朱古力的哥哥。”小小高正咬着胖手指,对这个哥哥最初的记忆是从牛奶朱古力开始的,他不知道,其实在他很小很小,小到只有几天大的时候,他是见过他的,只是当时他实在太小,根本不知道。
有一段时间,小小的高正拚命的锻炼读书,不过就算他提前上学又跳了一级,还是无法拉近时光的距离。
高立要到外省读大学,可怜的高正初中尚未毕业,即使那时高立跟他说话都要抬着头了。
饱受捉弄的廖国荣们似乎找到了打击高正的方法。
“听说你姐姐不回来了?”
“你姐姐不回来,以后没人罩你了。”
“你姐姐要结婚了吧?”
“你连结婚都不知道啊?!就是睡在一起呗……”
无知少年们的话像化不开的乌云,从此笼罩在他夺人心魄的璀璨眉眼。
范家明不止一次问高立:“小正是不是不喜欢我?”
她不以为然的说:“别理他,他们这年纪的小屁孩是这样的了,为赋新词强说愁,所谓的青春叛逆期,过段时间自然会好……”
然而,所有的一切,最终,以惨烈的方式终结。
如果没有那个仓惶的决定,一切或会不同,彼此不用背着重重的、无法可卸的包袱,各自放逐。
穿着深灰色衬衣的高正,幽深如无底深潭的双眸,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平静无波的湖面,谁知道湖面下是深不可测的吃人的旋涡呢。那沉重而又锐利的眼光如同利刀横在眼前,无所顾忌,企图不顾一切剖开裹着她心脏的重重的外壳。
多少个日夜,这个灰色的身影站在窗前、床边,久久不愿离去,惨白的灯光十分应景的打在他孤单至极的背,雕塑一般,最后隐进寂寥的黑暗。
穿着白色衬衣的胸口绽放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红,如同春天屋后怒放凋零的红蔷薇,家明那双曾经如春天般温暖的双眼此刻如此冰冷忧郁,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绝美,凄婉,如泣如诉,恋恋不舍,然而,他说:“对不起,立立,我不爱你了,不爱了。”
不爱了吗?
是不能再爱了啊。
这些零零碎碎支离破碎的片段,不过是梦。
梦醒手中,十指空空。
清晨六点,高立如常醒来,刷牙洗脸做早餐,按部就班,一天一天,年复一年。
生活没有白衣飘飘眉眼温暖的范家明,也没有落寞深沉的高正,只她一人,如常的做着一人份的早餐,如常的独自晨炼,上班,下班,入眠。
一天一天,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