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一个夜晚，泰国清迈城西的一家拳馆，隔着街道就能听到里面鼎沸的喊叫声，路过行人有的加快脚步，有的停足观望，有的掏钱买了门票进去，买票的小哥弯眉笑脸送进客人后，也会跳脚看上几眼再出来。
拳馆里面很大，人很多，座椅大都被踢到了墙角，摇晃的灯光下，满是挥舞的手臂，围着正中的擂台宣泄着他们激荡的肾上腺素，擂台上两个少年，行过拳礼后，相互对峙。
两个少年能惹得人们如此兴奋，全赖其中之一的蓬西是上届泰拳王的儿子，今年不过十六岁，已经扎上了蓝色臂箍，泰拳六段。
蓬西是整个泰北都闻名的少年天才，假以时日很有可能替父重夺泰拳王的荣誉，他的对手很怪，不以真面目示人而是画了个猴脸，摆的也不是泰拳架子，倒有些像街头混混打架的模样。
蓬西个头在同龄里不算矮，近一米七的个头，对面的少年却还要高他一头，单论身高可能要吃些亏，蓬西不以为怵，从六岁起跟着父亲踢桩撞肘打沙袋，四肢八体早已练的刚硬无比，碗口粗的树不知踢折多少棵，况且在他心里个子高往往底盘难稳。
台下呼声越来越高，蓬西不准备再对峙下去，眼眸稍凝，力不用老，一脚前蹬试探猴脸少年，尽管很多拳师都称蓬西同龄罕有敌手，但擂台之上他从不会掉以轻心，轻敌是拳手成功路上最大绊脚石。
猴脸少年身子后撤躲过，而后垫步前冲，学模学样一记探蹬回来，气势和准确度相较蓬西就差了许多，换来擂台外大片的嘘声，既然开打，断然不会停下来个讲解示意，蓬西也没想到猴脸少年会学自己，侧身躲开后，低扫踢、横扫踢、鞭腿，专攻猴脸少年的下三路。
轰，蓬西的连环腿法引得台下狂呼，反观猴脸少年后退，后退，拧身，最后挨了下鞭腿，腿脚相接两人心中各有所感。蓬西最擅长的是正反肘、前旋踢、膝撞以及高扫腿，这几招像他父亲那样的拳师都不敢硬接，今天舍了自己优势专攻猴脸少年的腿盘，也是被这猴脸少年进馆时的一拳惊到了。
拳馆擂台比斗总要有个章程，就是其他的拳馆上门挑战也要约好时间，泰拳是泰国国术，大大小小的擂台规则都有条文呈现，入夜突来的猴脸少年挑战，蓬西本不愿搭理，可猴脸少年极其挑衅的一拳打破了平时训练用的橡胶人形桩，蓬西就不能不出手了，少年和自己年龄相仿，不好让年纪大的拳师出手，传出去会堕了拳馆名声。
橡胶人形桩是近几年才兴起的，泰拳是横练功夫，从小踢打硬物锻炼自身，木桩沙袋可以锻体但不如人形桩更具体些，人的下颌、颈、肋骨等都是脆弱地方，是攻击的要点，与拳馆的人对练，蓬西往往不能尽全力击打，以后要参加比赛，用橡胶桩来练弱点击打则更容易上手，猴脸少年能一拳打破弹性很好的橡胶人形桩，蓬西是自愧办不到的，所以他忍住擅长的反肘高踢，免得吃了猴脸少年拳上功夫硬的亏。
擂台之上，以己之长攻彼之短才是正道，明知对方拳脚厉害，自己脚上更稳，偏要和对方拼拳，那样的人一般活不过百字，蓬西鞭腿踢得猴脸少年呲牙咧嘴，然后撤身防御，换做猴脸少年来攻。
猴脸少年进身一步，扫腿，扫腿，鞭腿，又是学了蓬西，速度势头也有些模样，但看起来十分别扭，不像蓬西十年如一日练成的流畅自如，有杀伐之气，最后的鞭腿使出，蓬西脸上一喜，蓄力许久的右腿对上猴脸少年的腿。
啪，皮肉骨头碰撞的声音，先脆后闷。猴脸少年一拳打破了橡胶人形桩，蓬西就避免与他对拳，最后一记鞭腿是他故意使出，即便猴脸少年气力比自己大，蓬西也不信他能赢得过自己踢了十几年柱桩的腿。
嘶，蓬西倒吸一口凉气，想象中猴脸少年应声倒地的场面没有出现，反是自己的腿骨如撞裂一般，好痛。那猴脸少年模样更是夸张，抱腿乱跳，看其灵活模样并无大碍，蓬西也想跳，但台下嘘声不断，他只好忍住。
蓬西心里生出恼火，猴脸少年明明力气比自己大，腿骨也硬的不行，偏偏一招一式都要学自己，会不会是泰南那几个变态，易妆之后跑来消遣羞辱自己？
腿上也没占到便宜，蓬西索性放开了打，前蹬冲膝撞肘，直拳勾拳摆拳，急速一套组合下来更是让台下呼声达到顶点，这回又和蓬西心里想的不一样，猴脸少年竟舍了长处不和自己拼拳，两臂多是挡着脸上，两腿胡乱蹬扫完全像是混混打架顾首不顾尾，让蓬西又占了很大便宜，猴脸少年口中碎碎，蓬西又是贴身一套勾拳刺拳，才听清猴脸少年说什么。
“不要打脸，……不能打脸，”猴脸少年泰语说的有些勉强，蓬西分出心神才听清，不能打脸？这是哪里的规则？蓬西拳脚不停稳占上风，这会儿再看，猴脸少年处处挨打，哪里还有进馆一拳打破橡胶人形桩的气势？
骨头硬力气也非常大，为何拳脚上却如街头混混打架无异？若是能见真容必要拉拢一番，可惜，可惜，蓬西已经开始走神，回过神不想再浪费时间，拳脚变快准备结束这场莫名的对战。
前旋踢逼退对方，侧身高扫腿，没有踢到致命后颈，蓬西暗道可惜，但踢开了对方护在脸上的两臂，不让打脸？熟练的转身反肘，嘭，肘上沾了许多油彩，猴脸少年被击倒地上没了声响，应是打晕了，台下再次欢呼，高喊蓬西名字。
在看客眼里虽是一边倒的局势，但蓬西侧身高扫腿，再转身一记精准反肘打的的确漂亮，蓬西暗自松了口气，才觉腿骨胳臂好疼，心中不得不再叹哪里来怪异少年，骨头硬的离谱拳脚却稀松，脸上微微抽搐，招来拳师告诉他等猴脸少年醒了，把橡胶人形桩的钱赔了再走。
“说了不能打脸，……妈的。”蓬西还没下擂台，倒地的猴脸少年竟爬了起来，并且喊声很大，当然最后两个音节他没听懂，但也感觉得出那不是什么好话。
拳馆里一下静了下来，皆以为被击晕的猴脸少年不但爬了起来，而且挥拳冲向蓬西，蓬西只觉脑后生风，急速回身跳起全力使出踵落（下劈腿），这一下挨实了会不会出人命？心念间蓬西收了些力，但迎上踵落的不是猴脸少年的脑袋，而是肩膀，看上去就很硬的肩膀，
蓬西只觉背后一紧，接着，嘣嘣吧，身子一空飞出擂台跌落人群里，背后擂台保护绳全部崩断，头脑嗡鸣眼前一黑，等蓬西再次睁眼时，看到的是擂台被撑破，那个猴脸少年的身影却再也不见。
“妈的，赔我擂台，”蓬西大喊道，当然说的全是泰文，一转脸看到自己的脚还耷拉在肩上，啊……！由裆到腿剧痛传来。
“大爷的，说了不能打脸，偏要打脸……嘶，”跑出来的猴脸少年说的不再是泰语，而是带着京腔的普通话，此时左脸肿起活像一只咧嘴猴，从拳馆跑出来衣服也没顾上穿，赤着上身望了望城西通往近郊的道路，咬咬牙转身回了市区。
“嘶，嘶，疼，你轻点。”黄红的猴脸油彩抹去，少年真容渐显，宽浓眉下眼窝较深，一双眼眸清澈透底，颧骨不高脸颊狭长，秀里秀气，看起来较为舒服，少年叫陈小鱼，生活在泰国的中国人。
“和谁打架了？跟查叔说，老子带人点了他们，”给陈小鱼擦脸的人没有好模样，秃头粗脖花衬衫下一角纹身狰出，手上没有轻重，说话粗里粗气惹的少年又是白眼上翻。
“街口寺庙里的僧伽打的，查叔你带人去点了佛寺，给侄子解气。”陈小鱼没有好气说道，脸上油彩已经抹去七七八八，只是左脸的淤青异常扎眼，今晚怕是消不下去了。
“净拿查叔开涮，那些僧人怎么能和你动手，”泰国几乎全民信奉佛教，遍地的佛庙寺院，查泰就是再混也不敢去做全民皆愤的事情。
“就知道你没这胆子，你送我去小姑那，今天是不敢回家了。”擦净脸后，陈小鱼也不愿在这里久留，隔着门那边闹哄哄，吵得人心烦。
“被九公看到，你就惨了，别走了在查叔这里多好，吃喝玩乐什么都有，”查泰推开门说道，那边灯红酒绿霓光闪烁，男男女女挤在一起，狂扭乱舞似妖似魔。
“要是让老爷子和宋伯伯知道你引我去那里……，”陈小鱼边说边朝里面指了指。
“得，祖宗，我现在就送你去。”听到那两人，查泰心里发虚，拉着陈小鱼出了这吵闹地方，开车朝城东去了。
清迈市泰国第二大城市，市内风景秀丽，遍植花草，尤以玫瑰花最为著名，有‘玫瑰之城’的雅称。又因其地势高拔，是泰国的高原城市，气候凉爽是东南亚避暑胜地。
虽是入夜，但路上闲逛的人却尤其的多，各个国家的人聚在这里，享受夜晚的安逸。陈小鱼虽不是泰国人，却也非常喜欢这座城市，绕过四方古城时，车外下起了细雨，雨幕下古城清逸出尘，道路两侧昏黄灯光下暗淡又挺拔各色花卉，似是能闻到花香，似是一幅偏暗带有烟气的水墨画。
车子最后停在城东一幢楼院前，陈小鱼下车飞奔而去，查泰没有下车，而是调转车头回了去。
相较查泰那里的吵闹，陈小鱼推门而入的院子里则安静许多，鱼池花堂石径通幽，此时天已通黑且下着雨，若白天时院里各色花朵彩妆郁郁芬芳，那叫一个悦目怡鼻。
咚咚咚，陈小鱼叩响了门，开门便是一阵幽香，盖过了雨水激起的泥土味。
“哟，谁下的狠手，和小姑说，老娘带人点了他们。”刚刚落座的陈小鱼白眼一翻，怎么都是这句话，你们都什么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