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忽然就感觉到累了。
皇后的后脑连续伤了两次，听说在他出宫的时候，又昏迷了过去，贤妃失了孩子……这两个属于他的女子何其无辜？为什么要被人害得这么惨？
通宵的忙碌，让他的神经困倦而脆弱，所以在看到褚亮身上的旧袍时，才会有那么多的往事，潮水般涌上心间。
他来，是想最后看看这条，陪伴他走过整个少年荒唐岁月，帮助他坐上天下至尊宝座的老狗，在临死之际会对他说些什么。这个见证了他人生中，全部跌宕和黑暗的帮凶，会哀求、威胁，还是诅咒？
没想到……
只不过是个太监而已，他在心底默念。他是皇帝，九五之尊，等着对他好的奴才们，多了去了。高揽只不过是其中能力出众，又比较懂他心意的一个，才会这么多年，一直被他倚重罢了。
难道离了他，朕就活不得了么？
皇帝的余光微微瞄到身后瑟瑟发抖的褚亮身上。这个奴才又蠢又笨，完全不配在他的身边伺候。他决定回去就把这个小太监杀了，再换一个新的上来。
事情不就是这么简单么？对他这个皇帝来说，不论是太监，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用得不顺手，换掉就是了。
无论是养母、臣子，还是奴才……这些东西，早晚会有替代品出现的。在那之前，他只要杀掉那些不合他意的就好了。
“你有心了。”皇帝淡淡地应了一句。“母后却是在骗你。”
“……这？”高揽这一夜在脑海中设想过无数种回答皇帝问题、勾起他旧情，并打消他疑心的方法。但都没有料到，皇帝对他本身是否有罪，会是这样不在乎、敷衍的态度。
他自觉以他这些年来树敌之多，几乎把前朝和后宫，从上到下都得罪了个遍，就连太子殿下，也因当年那件事而对他恨之入骨。既然他是这么重量级的人物，那么在一件这样大的事里，扮演的角色不应该很关键吗？他的罪名，不应该能颠覆案件的结果吗？
他还是没有明白，玉司之事，经过昨夜，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皇帝已经收监了胡兆桢、胡兆嘉兄弟，查抄了卫国公府，封锁了西大营，并在京畿范围内，通缉在逃的卫国公府余党。就算此刻忽然翻案说赦免他们，这些兵将们，也不会对皇家生出一丝一毫的感激，相反，还会引发颖国公府并夷陵侯府一系，对天子的不满。
事实上，哪怕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告诉皇帝真相，他也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对箫、张两家下手——要是那样，他拿什么来控制军队？
“老奴，老奴……”高揽不知该如何说才能迎合皇帝，心里焦急得不得了。是干脆地认罪，做出“老奴不解释，但都是为了您好”的姿态，还是说“西太后娘娘带您若亲生儿子一般，断断不会做出危害您的事儿来”呢？他知道他必须说下去，却始终犹豫着无法决定，只好保持吃惊的状态嗫嚅着。
“好了。”皇帝短暂的耐心已经用尽，被高揽费尽心思才勾起的旧情也消磨光了，一挥袖子抬步欲走。“念在你忠心服侍朕这么多年的份上，你还有什么心愿，便说吧。”
他见过了高揽，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是很喜欢这个大太监的。本来，高揽和“碎玉案”牵扯不深，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就是放他回到身边继续做大太监，也无不可。
但就像高揽自己说的，如今的皇帝，好不容易借“碎玉案”和血衣令，收服了德王为他办事；又在扶持箫巍上位铲除卫国公府的过程中，收服了颖国公府和夷陵侯府为他统御军队。
有了以上两者，他赖以掌控这个国家的基本盘就形成了。也终于真正具备了“君临天下，宇内共主”的威仪。所以也……再也不需要高揽了。
从前皇帝总觉得，先帝留下的文武们，个个都投靠过十七，必然不会支持他。那些顾命大臣们让他害怕，只觉得不用蛮不讲理的激烈手段，就无法将他们赶离自己的身边。
所以他宁可躲在深宫里，放高揽出去乱咬——狗纵使再疯，链子总归是握在他手里，比起宫外的大臣们来说，可靠多了。
可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终于发现他错了。那些他原来以为很可怕，影响力很大的臣子们，在他的面前，都是那样的脆弱。他们是在以一种近乎乞求的姿态，在渴求着他，天子，的“圣明”。并且在他只是略略亲近了皇后后，就表现得那样的欣喜若狂。
皇帝这才意识到，在他之前“任性”的阶段里，他治下的臣民们，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和折磨。
而他们忍受了这么大的痛苦和折磨，居然都没有造反，大多数人竟然还在忍受中痴痴盼望着自己会有一天改变，变得“贤明”……
既然如此，那他之前一直在害怕的，只要他犯了一点小错，臣民们就会聚在一起密谋反对他的场景……也是根本没有的咯？
他从前竟然没有发现，“皇帝”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比他从前最宏伟的想象，还要多得多得多！
如果说，朝臣和百姓，宗室和勋贵们的不满，并不能有效地威胁到他的皇位——如果事实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也不妨考虑，对他的臣民们，适当的温和一些了。
在人生前二十多年里，接受过的关于正统的为君之道的教育，此时又渐渐回到了当今天子的心中。
接下来，他想。他需要做的，就是通过不断地发布利国利民的政令，渐渐在朝堂上建立权威，然后摆脱内阁的挟制，将权柄收拢，最终成为一代明君。
其实，每一个皇帝，只要条件允许的话，谁不想做个明君，被青史赞颂呢？他又不懒，处理政务，占用不了他太多的时间。
再说了，贤妃……如寄她，也常说希望他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呢。
“……”高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东太后那边太高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让皇帝的心这么坚定。让他的即使手段用尽，不仅救不出西太后娘娘，连他自己，也都要折进去了。
不，他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大太监想着他昨夜打听到的，皇帝的行踪。东太后再机关算尽又如何？她不会知道，皇帝，在遇到某一类事情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老奴孑然一身，别无所愿，唯愿今后老奴不在陛下您身边，陛下能大权独揽，万寿无疆，与贤妃娘娘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嗯。”皇帝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
“朕准了。”为什么，会隐隐有种不太对……的感觉？
“老奴，谢皇上恩准……”明黄色的衣袂在昏暗的地牢中翻飞着远去，高揽深深地，顿首于地。
“您可还记得，曾答应过贤妃娘娘，昨晚晚宴结束，会去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