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一场盛大的落荒而逃,身后不断有人从远处跑来,惶惶而过,像是幽冥地府开了鬼门,放出了无数油锅里煎到半熟的鬼。
泱泱人流中那身背焦尾的姑娘面色愁苦,半扶着一路嗷嗷怪叫的恶公子艰难前行。
“姑娘,你的破琴咯着本君了。”快到一处山谷前,恶公子忽然惨呼,别脸瞪她,痛得眼珠子掉出来一半。
姑娘委委屈屈挪了挪背后的琴,心说我这是闻名南祁的焦尾古琴,不破。
“你他妈眼瞎啊!摔死本君了,痛死本君了!”又走出一段,恶公子脸贴着半截老树根,嗷嗷叫得裂肺撕心。
倾瓷赶忙弯腰去捞他,可那千百逃亡人踩过的积雪好似万年老冰,又滑又硬,她一慌张,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恶公子的身上。
“……”半晌,恶公子才有气无力说道:“你……你******是老天看……看我没死透,派……派来收命的么?”
他嘴里潺潺流出一挂血,脖子一歪,背过了气。
不过痛晕之前,他艰难看了眼姑娘紧贴自己胸口的那一处温软,心里又想了一遍,这样的姑娘用来暖床定然极好,极好。
那一眼恰被倾瓷瞧见,姑娘直感觉自己的脸忽然烧得像一块热炭。
她连忙捂了胸口,翻身坐起。紧接着稍微一想,她转身反手一个大耳光抽在了恶公子脸上,恨恨想道:“难怪被叫帝都第一恶少,果真是个色胚。”
对了,妖界少主这一世轮回,神魂是落在了死于帝都动乱的恶少穆湮身上。此人生前是帝都里的一个小侯爷,平素放荡成性,几乎什么混账事都做过,甚至偷拿过宫里贵妃的凤钗去换风流笑。今上念及其父因战殉国,故其本性虽劣,也多有庇护,小过大错被人告上御前,皇帝最多也就训斥几句,至重不过罚去穆氏祖祠幽闭几月。于是这厮便愈来愈坏,坏到了京城人尽皆知,坏到了帝都动乱也被人惦记着,群起而攻打死在了城墙脚下。
然而再坏的人也曾有过人初之善。倾瓷便记得幼时太学府里的那个小穆湮。
那是一个瓷娃娃一般好看的小孩,听讲比谁都认真,夫子面前总是乖乖巧巧的,没使过性子摔砚折笔,也没逃过一堂课溜去御花园摘花摸鱼。别的王公家的小孩肆意胡闹气跑夫子,他便默默坐在角落里背书摹帖,直到宫里的金钟鸣响。
幼时的倾瓷因出生时那场遗弃得了寒疾,脸上冻疮生了整整七年,王孙家的小孩都嫌她丑陋,自来无人同她玩耍。而且,她又是个哑巴,所有人也知她是石头宰相路边捡来的,便也没人拿她当个权贵家的孩子对待,欺负作弄便是时时的事儿了。
唯独穆湮从来不曾欺辱过她,还时时护着她。倾瓷至今犹记,六岁那年严冬,她脸上冻疮又犯了,生了脓。有一天,她因为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脓血沾到镇国公孙子的衣摆上,那人张嘴便骂她脏胚,作势欲打。一旁的穆湮,桌子腿般高的一孩子,竟猛地将高了自己一个头的镇国公的孙子扑在了地上,骑着他脖子便打。
当时,穆湮一句话也不说,任由旁人拉扯,寒着一张小脸直打到那孩子鼻血长流不停讨饶才站起身来,然后一甩衣袖,拉着倾瓷的手扬长而去。
也许便是自那时起,王城里的孩子都看出穆湮的暴戾,渐渐怕了他远了他,直到他莫名成了名动京城的倒写了是非的小恶候,才又近了他。
其实,幼时的倾城只得沈相与十二兄姊疼爱,只得穆湮一人为友,听她抚琴,带她摘花扑蝶。
只是时光似贼,悄悄偷走了曾经那好少年。五年前,穆湮品行大变,忽然对她冷漠相待,最后不再见她。
整五年,她在香阁里听了他无数荒唐事,便渐渐对他灰了心。期间也曾轿过香市,隔帘看他调戏民女,永远断了往来念,然而今日战乱里相逢,她还是忍不住从雪地里救起了他。
饶是他在别人眼里坏到了骨头里去,倾瓷看他待他终究还剩了半颗初心。
只是倾瓷苦苦想不明白,穆湮与他,明明是幼时便相识的人,他却为何口口声声唤她姑娘,如同陌生人一般?
倾瓷低头去看昏睡中的“穆煙”,恍然又想起不久前他那一头轰轰烈烈的蓝焰来,她的眼里又起水雾。
“穆煙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总是变成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此时倾瓷不知,自己头顶九万里外的三十三重天上,一双眼睛正冷漠地注视着她和那不醒人事的少年。
凡间人·羽皇
那日时值冬月下旬,宫里的画师刚在养居殿上摆好架势,要临摹老皇帝的龙仪备作年画。忽然,殿外跌跌撞撞跑来一个小太监,冲开殿前内侍,跪在老皇帝龙床前,一头磕在地上,哭哭啼啼喊道:“皇上,大事不好,月妃难产,快要不行了。”
皇帝垂眉看他,眼也未眨一下,半晌才低语道:“后宫这风气是该整肃一下了,为奴的不像个为奴的,朕这养居殿你说闯就闯。”
言罢挥了挥手,几个持刀侍卫踏步上前,架起了那个体若筛糠的小太监。
“推出去杖杀了。”龙颜丝毫未起波澜,唤过太监总管,说:“你去月娥宫走一趟,人保不住,便剖腹取子,无事别来扰朕。”
“轰。”屋外冬月的晴空响了声闷雷,太监总管海零公公战战兢兢领了命,偷眼去瞧君上,只见那人忽就收了杀伐戾气,手扶龙床,对着画师露出了一脸仁慈爱民的笑。
便是那日,今上羽皇出世,被海零总管满脸悲戚抱出了月娥宫。他的母妃终究死在了产床上,罩了一遮白布,鲜血流了一榻。
“小皇子,下雪了咧。”低头逗弄怀中新生的龙子,六宫总管眼里滚出两颗老泪,落在了抱着他的手指轻轻吮吸的羽皇脸上。漫天的大雪里,他伸额顶了顶小皇子的脸,说:“他日若你做了君上,老奴的命你收去陪泉下月妃,算作赔罪吧。”
不知过了多久,倾瓷身边的恶公子又苏醒了过来。
此时天已破晓,他茫然四顾,只见处身在一片万里雪壑中,背靠着一座小丘半腰生出的老树,丘上松林莽莽,繁盛的松桠间露出一角金殿,借着晨曦,熠熠生辉。
目所能及处,已不见帝都踪影,只在极北的天际外看见漫天的黑烟,还袅袅未歇。
“这是哪儿?”他问身边冻得有些发抖的姑娘。
倾瓷怪眼看他,微微有些血丝的眼珠转了转,折了根树枝在雪地上写了两个字。
“穆湮。”他念完,皱起了眉,咕哝着说:“什么古怪地名,听也没听过。”
倾瓷有些发怔,望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那张脸,低下了头,无措地摆弄着手里的树枝。可惜了口不能言,不能问他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也认不出来他的倾瓷妹妹与这幼时曾一起来玩过的沈府小筑。
好在转世千百回的妖界少主人老成精,连眼睫毛都是空的,看了眼倾瓷表情,就约莫觉察出了个大概。
他忽然便哈哈一笑,伸手点了点倾瓷的额头,说:“傻姑娘,逗你呢,这是我的名字对不对?”
然后又指了指山上那角金殿,说:“这里我好像以前也来过的,只是记忆模糊,一时有点想不起。”
倾瓷猛然抬头,眼睛亮了。
只是妖界少主观她表情,却恨不得甩自己两个耳光。他先前胡言乱语前世今生,还只当转世遇了路人,一时嘴燥,胡乱感慨,哪知死了灵魂剩着躯壳这位与这姑娘竟是旧识?再搞不好点,兴许还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儿。
尴尬一笑,许是扯到了哪处伤口,“穆湮”的尊容显得有几分可怖。他慌乱抓过姑娘的手捂在脸上,假情假意哭了几声,才说:“想我穆湮,天资少年,莫名被恶鬼霸了躯壳,神智时醒时泯,忘了诸多过往。此时看见姑娘,莫名好似见了再生亲人般,竟说不出有几分钻心的痛。姑娘你定是认得我的,你告诉我,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鬼话说得圆顺,也合了几分穆湮生前的惊天转变。此时倾瓷又想起了昨夜他那一脑袋幽幽蓝火,不由信了他几分,眼里起来水雾。
“穆煙”观她表情,暗喜自己又蒙对了,于是趁热打铁,头一歪软在了倾瓷怀里,脑袋在她胸前蹭啊蹭,哇啦啦不停干嚎着,说:“穆湮的心好痛,好痛!呜呜~~”
表面哭的感天动地,他心里其实是又在想暖床的事儿了。
这个青梅竹马真不错,好软,好暖,仔细一闻还好香。极好,极好!
初时倾瓷并没发现有什么不妥,捧着“穆湮”的脑袋,也差点跟着哭了。
她想起了那个桌腿般高的瓷娃娃为她怒发冲冠,想起了他带着她摘花扑蝶,想起了他与她一起在沈府小筑里捏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小泥人……想着想着,心口越来越热,越来越热,低头一看,这厮口水鼻涕哗啦啦流了自己一胸口。
“啪!”不暇想,伸手一耳光,“穆煙”一路惨叫带雪花,咕噜噜滚下了小山坡。
“色胚!”心里骂了一声,一跺脚,妙音郡主红着一张脸,转身跑上了小山丘。
天光大亮,极北的天际外,浩浩荡荡的黑烟终于是小了下去。
想来,该是羽皇又将一桩骚乱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