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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阿飞

曾经有个家伙跟我说,遇到一位好老师就好比读到一本好书,这本好书会教给你许多人生道理、世间哲理、宇宙真理,它会令你在茫茫人生之海上航行时不至于迷失方向,它会在你失意困惑的时候给你鼓劲打气,它也会在你飞扬跋扈的当儿猛敲你的脑壳教你平心静气;它就是灯塔,它就是打气筒,它就是敲击棒。读完这本好书之后,你会感觉神清气爽,如沐春风,有如通肠,肠胃一通,一通百通。

跟我说这话的家伙叫阿彪,他是我表叔的好朋友。我不晓得他说的对不对,但我很怀疑他这么说仅仅是为了要逗我开心。因为自打我上学起直至现在,还从未遇到一个真正让我如沐春风的老师呢,我跟你说。我不是很清楚“如沐春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它或许应该是个特别稀少的东西吧,就像稀世珍宝一般。要不然为什么能够遇到它的家伙那么少呢。我想如果你哪天能够遇上令你感到“如沐春风”的家伙,那你真是******踩了****运了。

不过话说回来,在我们的这些老师里头,政治老师倒是还不赖。我的意思是说,他倒不会因为看你不爽就对你使用暴力或者脾气一发作就索性把你骂得狗血淋头。嗯,对这些行径他真的不感兴趣,仿佛骂人或者打人这类行径与他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一辈子注定要与它们老死不相往来。可他也不是个百无聊赖的家伙,他所感兴趣的就是在上课的时候反复地对你说那一句话:要深刻理解事物的本质。嗯,他就喜好这一句。

对他这句话我并没有能够深刻理解多少。我是说,我不怎么明白他翻来覆去地说这句话到底是想要向我们阐明什么东西。我根本就不懂。重要的是我压根就不在乎要深刻理解什么东西。

经历了阎王爷那一堂地狱一般的物理课后,困倦立马袭了上来。当时我困得要死。他离开之后我最在乎的就是能够好好睡上一觉——嘿,这是我当时最******在乎的事儿。尽管困倦,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第三节课就是吴老师的天地啦。在他那个天地里我可以放开手脚来好好地去寻觅周公了。

嘿,我真******困死啦。

朦朦胧胧之中我听到教室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起立!”——我听到吕小虹那铿锵有力的嗓门在叫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稀里哗啦的衣服摩擦桌子、屁股撞击椅子的声音。我可没有心思陪他们擦来撞去的,我头枕着手臂准备要呼呼大睡啦。

“今天我们讲国家的属性,”我听到他在上面说。“大家要透过表象认识事物的本质。”他顿了顿。“请大家翻到课本五十七页。”

教室里响起了一阵哗啦啦的翻书声。

接着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听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

胖子辉拿手指使劲在捏我的大腿。朦胧之中我感到一阵钻心的痛。可困倦拉着我在向泥潭中央步步走去。

有人在敲我的课桌,声势像在擂鼓。

我拽着困倦的手,止住了往前的脚步,******不情愿地抬起了头。吴老师一脸关切地站在我面前。

“阿飞,你在干什么?”他有些疑惑的说。

有些人总喜欢说废话,明明看到你在睡觉,却偏偏还摆出一副很傻的样子明知故问。我当时脑袋沉得厉害,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点点头。有时候面对老师的疑问,你点点头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转过身去,一一打量着教室内的所有家伙,仿佛在他眼前的这些混蛋们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似的。

“我知道到第三节课时大家可能都很累了。其实我也很累,我也巴不得早点回家睡大觉,”他说。“呃……坚持就是胜利。同学们,大家坚持一下啰。”

你听见没,他说坚持就是胜利——当一个人几乎就要语无伦次的时候,这就是最好的说辞——坚持就是胜利?我已经坚持两节课啦,再坚持我真******就玩完了。

他回到讲台,拿起书本,一面念着关于“国家”的什么概念,一面不住地拿眼睛朝教室里扫来扫去。嘿,他在监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动静呢。我很纳闷,这不是他以往的风格。在他以往的那个世界里,我们之中任谁在课堂上睡个四脚朝天他也懒得理会。今天他是中了什么邪了吗?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的脑袋不容我想太多,它要炸裂开了。他在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我不能把该死的脑袋趴在课桌上,也不愿像其他人那样装模作样地看着他,好像自己是在认真听讲一样。我只是看着他身后镶嵌着黑板的那堵墙。

那个挂在黑板上方正中间的大钟,嗯,在它的旁边有几个被凿穿的墙眼。

墙洞后面是什么?

墙洞后面是什么……

是什么……

迷迷糊糊之中我想起了那个小洞眼。

透过那堵两米多高的围墙上的小洞眼——那些不知何时被一些无聊家伙凿穿的小洞眼——我看到那几个家伙背对着我们一字排开在干那事儿。这些混蛋,他们以为没人知道他们躲在这儿做这样无耻的勾当。

“下流的杂种!”一旁的老猫咬牙切齿的说。他也和我们其他人一样,半蹲着身子,脸贴着墙,用一只眼睛透过墙孔偷瞄围墙后面的那帮混蛋。我们都不敢大声喧哗,生怕被他们听到——除了老猫,我们其余人是有那么一点忌惮他们的,他们的个头着实要比我们高一些。

这世上有些家伙喜欢占着茅坑不拉屎,而有些混蛋呢,却喜欢到不是茅坑的地方拉屎——就像我们眼前这伙高一的混蛋,譬如说——他们的的确确如老猫所言是一帮随处大小便的下流杂种。此刻他们都褪下了裤子,一字排开,瞄准他们跟前的香蕉树使劲儿尿了起来。可他们还觉得不过瘾,居然一边撒尿一边还嘻嘻哈哈地说起了一些不堪入耳的无耻之言。这是最令我觉得恶心的地方,就好像有人在你面前一边抠鼻孔一边还拼命地朝地上吐痰。你能受得了吗?我压根就受不了这样的无耻行径。

“咱们快去报告校警吧?”王明哲转过脸来小声地对我们说。仿佛是一个久患痔疮的混蛋忽然发现了治疗痔疮的秘方一样,他脸上那股子神气甭提有多兴奋啦。

“你去报呗。看校警理不理睬你,”老猫说。

“学校规定除了厕所其他的地方不能大小便的啊,”王明哲振振有词的说,好像学校就是他家开的。

“嗐!说是这样说。但是……”胖子说。“但到时候这帮混蛋问起是谁报的信,你能保证校警不会出卖我们?”

“这……也是哦……”王明哲挠挠头,不再言语。这家伙就是这个德行,一听到可能会对自己不利的事儿马上就跟乌龟一样把头缩回去了。

嘿,这帮高中杂种在香蕉林里随处大小便的行径真是******令人作呕,让你恶心得要命。看王明哲那劲头他的确是很想告发他们,但他又怕他们会报复。可是我要跟你说,比起高中的这帮杂种,我更害怕我们学校校警队里头的那个阿狗,就算哪一天我在校园里被人莫名其妙的狂扁一顿,扁得鼻青脸肿,我也绝不会去向校警报告的。我老实跟你说。

嗯,那个家伙叫阿狗,是我们学校的校警。嗯,他就叫阿狗——老师们都这么叫他,所以我们也跟着这么叫他——我弄不明白人家为什么这么叫他,这是他的本名呢还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如狼狗一般凶狠的脸庞。我不知道。有一段时间就这个问题我反复地思量了好久,但思来想去还是无济于事,因为我压根就想不出答案——除非要去问阿狗本人,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儿,门都没有。尽管他的大名在我们学校如雷贯耳,可我们从来不敢当他的面儿喊他的名字。我们害怕万一他以为我们是在拿他的名字寻开心或者干脆就以为我们是在嘲讽他什么的,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的模样看上去就让你觉得这是个危险的家伙——我是说他让人感到害怕。他长得很威猛,接近一米九的个头,胳膊异常粗壮,他一条胳膊就相当于我的两条大腿粗。他整个人无论站在哪儿都像是一座铁塔般杵在那儿,令你感到有如泰山压顶般的压迫感。但他几乎不说话,总是扳着个阴沉沉的脸,就像那些从来也不叫却总是瞪着眼紧盯着你的恶狗一样,令你全身都会冒起鸡皮疙瘩。

说来好笑,我们之所以怕他,那是因为有一次我们从隔壁班的几个混蛋的嘴巴里听到了阿狗的“威猛事迹”。他们说,阿狗曾经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独自一人勇斗五名闯进进来学校闹事的古惑仔。那五名古惑仔手上都持有匕首,而阿狗却赤手空拳用了不到两分钟就三下五除二将他们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了。那几个混蛋说得绘声绘色,而我们却越听心里却越发毛。打从听到这个故事之后,每次在校园里,尤其是经过学校大门的保卫室看到他一脸木然地杵在那儿纹丝不动时,我们就更加害怕了,巴不得赶紧从这个家伙身边闪过去,赶紧逃得远远的,越远越好。

这么一个满脸凶相而且身手了得的家伙,你见了能不感到害怕么?

在学校里,不仅仅我们这些初中生怕他,就连那些自以为是的高中生也怕他。在我们永红,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之前,总有一些胆大包天的高中生喜欢在这个时候翘课——文校长每周在学校大会上总要提到这个问题。他口沫横飞地对我们说逃课是学校明令禁止的行为,可我们觉得文帅哥说的都是废话,因为我们没想过要逃课;而那些高中生更觉得他说的净是屁话,因为逃课最多的就是他们中的一群。可几乎每一次,在他们准备从三米多高的学校后墙翻越出去之时总被从天而降的阿狗和另外几个校警逮个正着。之后阿狗要么是揪着他们的耳朵,要么就是踢着他们的屁股,一路撵着他们来到学校操场罚站。一路上,他照旧一言不发。

就是这么一个习惯一声不吭的令人害怕的家伙反倒是引起了大伙的强烈好奇。

有一天,王明哲一脸神秘地对我们说:“你们知不知道,阿狗是个没有老爸的坏种?”这家伙老爱打听别人的闲事,谁家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在他看来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他总爱将这些“了不得”的大事拿来我们跟前显摆,似乎如此一来就能显出他的博闻多识,而其他人都是一群孤陋寡闻、一无所知的白痴。

“那又怎样?”帅哥说。“你能保证人人都有爸爸吗?”

“不是啊。我听说他老爸以前是个警察。人家说他小时候被他老爸打得可惨啦!”王明哲说。他很兴奋,眼睛里泛着惊讶的光芒,好像他根本就不敢相信这么个厉害的家伙会有如此悲惨的童年。

他接着说:“你们知道吗,他长那么壮就是被他老爸打出来的。隔壁班的那个阿牛跟我讲一个人从小挨打能帮助长高呢。他今天之所以在他们班里身高第一,就是因为小时候他老爸常常揍他。”他说的是我们隔壁班那个又高又肥又傻的阿牛。

“你真******蠢!”老猫不屑的说。“这种鬼话你也拿来信!”

“好像是这么回事哦。你们看那些拳王多壮啊——他们都是挨打挨出来的。”方小庄若有所悟的说。

“就是,就是嘛!”王明哲赶忙附和着说。“听他们讲,阿狗以前每天都要被他老爸揍三顿:早餐一顿,午餐一顿,晚餐再一顿。天天三顿,饭后必揍。而且是往死里揍。”

“难怪他现在壮得跟头熊一样,”胖子说。

“不过……嘿,他老爸可真体谅他,总是在他吃饱后再扁他,”老虎强说。我知道老虎强他老爸总是在他没吃饭的时候扁他。他以前跟我讲起过。

“他妈妈呢?他没有妈妈吗?”小虫忙不迭的问。

“鬼知道哩。没听说他有妈妈。好像是他爸爸一个人生下他的,”

“嗐!别瞎扯!”老猫说。

“哎……这个他们没跟我讲,我也不清楚,”王明哲摇摇头说。“反正他们说他爸爸后来因什么公殉职了。再后来阿狗来到了我们学校。我知道的就这些。”

自那以后,一旦远远地看到阿狗向我们走来,我们都会故意把头扭向别处,大伙儿装作有说有笑的模样谈论着天气或者某部无聊透顶的电视剧什么的,总之我们当中就没人敢像个男子汉那样正眼看他。我有那么一点儿担心,我们这伙人是不是对他的身世知道的太多了,因为有的时候对某些东西知道的太多未必见得是什么好事儿。我总觉得我们就像是一群黑社会电影中的小喽啰,因为知情太多最终会招来杀身之祸。

可我必须要老实跟你讲,除了一年到头摆着那副岩石般僵硬的脸,以及吓唬那些喜欢翻墙逃课的高中生之外,我还从未见过阿狗在学校里打过什么人。反倒是他身边的那个小矮子却是成天叫嚣着要打人。

他叫阿旺,是阿狗的“战友”——嗯,他们俩几乎什么时候都站在一块儿,简直就是******形影不离。他长得就跟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猴子差不离,那件宽大的校警制服穿在他身上就好似一个十岁的小孩套着一件三十岁成人的衣裳,松松垮垮的很是滑稽。他的肤色很白,在我们这个阳光火辣的地方倒是蛮少见,而且他总喜欢在天热的时候——他毫不顾忌周围有没有女人在场——脱掉上衣露出那两条瘦巴巴的胳膊,这个时候你就能看见他那干瘪瘪的胸脯(他那可怜的胸脯啊,差那么半公分就要前胸贴后背了)。每回当我看到他在烈日底下光着上半身晃着那两条如同瘦竹竿一般的胳膊时,我就替他感到难受,因为我的胳膊比他的粗多了,而且我也比他高上那么几十公分,他站在我面前简直就像是我的一个小弟弟,他要仰头才能看得见我这个老大哥的鼻子。

可就是这么一个瘦弱干瘪的让人觉得可怜的家伙却居然一天到晚想着找人和他决斗。

“哪个混蛋敢出来和我单挑?!”阿旺叫嚷着说。

每天下午五点过后,学校的操场上总有那么一大帮喜欢锻炼的家伙在那里跑步或者打球什么的。而这个时候,在操场的大门口,你总能看到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个混蛋杵在那儿:阿狗双手插在裤袋里,阿旺则双手叉腰。看到学生们进进出出,他就扯开他那尖厉的破嗓门冲着人群高声叫嚣起来:

“谁敢和我单挑!”

没有人回应他。进进出出的学生们对他俩并不感冒或者假装不感冒,经过他俩身边时只是快步走过,谁也没有瞧他们。我觉得大伙儿把自己装成瞎子对他们俩视若无物,并不是因为大家惧怕阿旺,而是惧怕与他并肩而立的那一位。嘿,那一位敦实的大块头你根本就不敢瞧他一眼,甚至连朝他站立的方向瞥一眼恐怕你都不愿意,仿佛那个方向上有千万支利箭在随时恭候着你似的。

起初,阿旺看到经过他跟前的人们的脸上都开满了战战兢兢的花儿,他感到很是得意,不停地咧着嘴哈哈大笑,然后继续双手叉腰,还加之以抖动左腿,一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模样。但时间一久他就发觉不对劲儿了,因为那些往来于操场内外的家伙已经一改往日经过他们跟前就猥琐紧张的模样而是开始有说有笑的——有一些还三三两两地无所顾忌地勾肩搭背——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似乎人们已经把站在门口的他当作空气啦。这下可惹恼了他。他转移阵地,来到操场内的足球草坪上,一边叉着腰,一边继续对着打他面前经过的人们咆哮道:

“有种来和老子单挑!”

可还是没人理会他。大伙远远地看到他身旁的那一位,早早地就把头扭到另一个世界去啦。

嘿,压根就没人瞅他一眼。

兴许是这帮在操场内锻炼的家伙对他不理不睬的态度彻底激怒了他,阿旺发狂地叫嚣得更加起劲了:

“谁敢跟我单挑?都是些没胆的孬种!整天读书把你们的胆儿都读没了吧?一帮可怜虫!”

叫完,他使劲朝地上啐了一大口浓浓的黄痰。嘿,他得意忘形或者闷闷不乐的时候总喜欢往地上吐痰,似乎如此才能一吐为快,否则就无法将心头的欢喜或者不悦发泄出来。尽管我琢磨不透他心头所喜所恨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但我能清楚的感觉得到他情绪的起伏变化。尤其是当他随地吐痰的时候,他的情绪更是表露无遗。没错儿,一点不假。

有一天晚上,具体来说是在晚自习之后,我和胖子辉发现阿旺打着手电筒在学生宿舍楼周围转来转去。我们感到奇怪,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可当我们走到距离宿舍楼约莫二十多米的那一排黑暗中的笔挺的槟榔树跟前时就止住了脚步,为什么?因为我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高大敦实的背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槟榔树下。我们不敢往前了,我们不敢从阿狗的身侧跨过去,我们只能远远地望着在宿舍楼下拿着手电筒在晃来晃去的阿旺。他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那道手电光跟他那瘦弱的身躯一样,都是那么的微弱渺小,仿佛随时都会被黑夜给吞噬了似的。嗯,他一边晃着手电筒,一边朝地上使劲吐着痰。

除了喜欢在操场上卖弄威风,他还在学校里到处广播,吹嘘自己的“光辉事迹”。他尤其喜欢跑到学校小卖部里跟那个大肚皮翁大爷瞎扯。我觉得翁大爷或许就是阿旺最好的听众了,因为不论任何人,比如说是你吧,假使你打算跟大肚皮翁大爷说上那么三天两夜,他也会一脸乐呵呵的坐在那把褪色的藤摇椅上耐心地听你说的。嗯,阿旺就是喜欢往小卖部跑。他跟人吹嘘说他当年是我们市商品街的风云人物,他当年如何带领两百号兄弟在商品街一巷路口和另一帮想来商品街抢地盘的三百来多号杂种展开一场激战,并将那三百多个杂种打得人仰马翻,抱头鼠窜,落荒而逃,而他和兄弟们却毫发无损。嗯,他将这一段不停的重复,说得翁大爷只能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皮乐呵呵地傻笑。

老虎强说:“我觉得他根本就是在吹牛。”

老猫说:“就是。看他那鸟样。”

王明哲说:“说不定他真的是老大。”

帅哥说:“你傻吗,是老大就不会来我们学校当保安啦。”

小虫说:“也许他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呢?”

方小庄说:“如果有仇家,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胖子辉从书包里掏出一把巧克力糖果。“‘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来,吃牛奶巧克力。”说着,他便要把糖果分发给我们,我们都对他侧目而视。

我根本就不相信他那一套鬼话。他的个头还没到我下巴那儿哩,说他带领几百手下和别人干架,鬼才相信呢。但这还不怎么样,自我吹嘘是狂妄之徒的本色,这我知道。可我跟你说,他最令我们反感的并不是他的自我吹嘘以及发神经似的叫嚣,他最令我们感到恶心的还是他对待我们学校女生的那种卑劣态度。这样讲并不是因为我们这些男生多么懂得怜香惜玉或者对女生爱护有加什么的,但他对女生轻蔑似的侮辱着实令人反感。假使你是一个对自己的性别有着强烈认同感的女人——我是说假使——你听了从他嘴巴里泼出来的那些脏话肯定会火冒三丈的。

嗯,他是怎么做的呢?他总是隔三差五地在放学的当儿站在学校大门口,睁着一双贼溜溜的金鱼眼用一种近似癫狂的表情冲着经过他面前的女生泼洒污言秽语,他会说:

“女人就是母猪。你们这群可爱的小母猪。”

或者说:“蜜桃成熟了要拿出来见见光啊,老罩着会烂掉的哟。”

再不然就说:“一群小****。再过几年就变成老****啦。”

他说这些话时就如同一只刚从臭烘烘的猪栏里爬出来的浑身沾着粪便的野猪一样,女生们只能赶紧避而远之。这些污言秽语让人听了很不受用,我们打心眼里蔑视这混蛋,倘若不是阿狗在他身旁站着替他撑腰,那我们真想冲上去赏给他几个大嘴巴子。嘿,当我们极端愤怒的时候,我们是什么都能做的出来的。真的,一点不假。

“这是一头猪,”老猫说。

“他就是一只疯狗,”老虎强说。

“他简直就是猪狗不如,”帅哥说。

“他更像一只猴子,”小虫说。

“一只色胆包天的猴子,”方小庄说。

“一只成天想着蜜桃的猴子,”王明哲说。

“他真不识货。蜜桃哪里好吃啦,草莓可比蜜桃好吃多啦,”胖子说。

我觉得他就像一个失心狂。为了验证我们的推测,我们一伙经常跑到翁大爷的小卖部。不消说,三岁小孩都能猜到我们的意图。可我们套取信息的方式太蠢了。我是说,我们并没有像有些人那样拐弯抹角的去问,而是选择了开门见山的方式——我觉得这样做真的很笨,显得我们这伙人都是一群没有智商的蠢驴,因为很多大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有时干脆就******让你捉摸不透,可他们认为那才是成熟的、聪明的表现,一旦你把话说得太直、太白,他们反倒认为你是个没有趣味的傻瓜或者蠢货什么的。我的意思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拐弯抹角。可我们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就问起了阿旺的情况。嘿,我真的觉得我们太直白、太蠢了。

可是翁大爷并不介意我们的直接——他真是个和善的好人,我必须说,难怪听人讲他以前当民办教师的时候很受学生欢迎。他从小卖店里头搬出八九把红色胶椅,让我们坐下。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我们头顶的苦楝树在暖风的吹拂下哗啦啦地响,学校里人走得差不多了,四周很是寂静。翁大爷一边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一边摇着扇子,缓缓地说:

“从前,有一个年轻的小伙爱上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姑娘,”嘿,他好像在讲什么童话故事。“他们一见钟情,很快就坠入了爱河。接着,他们就像无数先辈或者后辈做的那样,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再接着,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我们听得云里雾里,这慈眉善目的老头是在讲他自己的爱情故事吗?“那个年轻小伙当了爸爸之后,变得更勤快了,什么活都干。但因为从前不好好读书,经常和一些小混混在街头打架,他的声名在还没有认识那个姑娘之前就已经狼藉了,加上他又没有一技之长,所以很难找到像样的工作。而那个姑娘当初与他结合之时并没有嫌弃他一无所有,炽热的感情风暴遮蔽了双方所有的不足与缺点。但当风暴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要接受风暴过后烈日的暴晒,很多问题就接踵而至了,”翁大爷顿了顿,停止了摩挲肚子,却摸起了自己花白的头发。嗯,这老头可喜欢对自己摸来摸去的啦。“尤其是孩子出生之后,小夫妻的生活过得更是紧张得就像是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一些生活上的小摩擦经常让他们大吵特吵,到了后来甚至大打出手,当初所有的甜蜜都已经随风而去。再后来,姑娘认识了一个开宝马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她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坐进了那个男子的宝马扬长而去。他俩带着那个孩子从那晚之后就像是从地球上蒸发了一般,不知所踪了。等到喝得醉醺醺的小伙子在第二天清早回到自己的家时,才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后来,他找遍了大半个中国,找了好几年,却犹如大海捞针般,一点音讯都没有。最后,他不得不无功而返。”

“她干嘛把孩子也带走?为什么不留给那个小伙?”胖子插嘴道。

“听别人讲,那个开宝马的男人有那个什么症状,生不了崽,”翁大爷说。“寻觅无果伤心而返之后,不久那个小伙子离开了这里,在外漂泊了一段时间之后却又再次回来了。我不清楚他在外漂泊时经历了什么——这一段他也不肯说——只是在他再次回来时整个人变得憔悴不堪,就像是那种日以继夜翻山越岭历经长途跋涉而最终抵达终点时的家伙的模样。当时那一段时间,他那个疲惫劲儿啊,看着真让人可怜,似乎打出生下来就没睡过觉一样。”

嘿,听到这里我才明白他讲的不是童话故事,而是一个******悲惨故事——尽管它的开头和童话故事一样美妙。

“后来,听说他在商品街那一带当起了什么太保,收起了什么保护费。再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他来学校里当起保安来了……好像是为了忘掉过去那些不好的一切,他变得愈来愈喜欢喝酒,而且量也愈来愈大,每次喝完酒后他就变得语无伦次,反复多次之后,人们就觉得他是个疯子了——其实,他本质上倒不坏。渐渐地,他整个人也更加消瘦了,渐渐地,他就成了你们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了。”

苦楝树依旧随风起舞,风儿依旧从时间的远方阵阵吹来,同时也似乎向我们迎面吹来了一张泪流满面的年轻脸庞。

每个疯子背后都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个倒霉蛋一样的年轻人是谁?”王明哲冲着我们笑嘿嘿地说。答案已经不言自明了他还明知故问,这个杂种。我知道他很乐意听到这样的故事。他是那种幸灾乐祸的杂种,他属于那个阶层。

“你们应该知道他是谁了吧?”翁大爷说。

“阿狗!”老虎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翁大爷摇摇头。“阿旺,”他说。

大伙儿都沉默不语。

不知怎的,尽管在他将答案抖出来之前我已然猜到了,可当他肯定地道出那个名字的一瞬间,我的心里居然莫名其妙地感到阵阵酸痛——这个该死的阿旺,我竟然替他感到难过了。就在刚才,就在我听完那个悲伤的爱情故事时,我心里反倒希望翁大爷说那个小伙子不是阿旺。并且还就是这个阿旺——这个整天叫嚣着要找人单挑的家伙——竟然还是一个孩子的老爹,可他这个老爹现在却连他的亲生骨肉身处何方都毫无头绪。但这个对他来说还重要吗?我想,大概他老早就已经不在乎这个了吧。就像翁大爷说的,他一直以来都是借酒消愁,或许,酒入愁肠,不快的记忆也随之消灭在肠胃里了吧,否则他怎么老是对着学校操场上进进出出的混蛋们大叫大嚷呢?倘若他的时间多得无处安置,甚至比******天上的星星还多的话,那他就应该多多拿出时间来想想他的孩子啊,不是么?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也有一个孩子(就是说我是一个孩子的老爹),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我的妻子和别的男人勾搭上了,而我却还蒙在鼓里对他们的奸情一无所知,更糟糕的是,趁我不备的时候那两个狗男女居然抱着我的孩子远走高飞了,任凭我拿着******满世界去追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对狗男狗女和我那可爱孩子的踪迹,于是,在我余生的每分每秒里,我都在思念着我那可爱的孩子,因为我太******爱他了,我爱他胜过爱这世上的一切,所以我不可能有心思有兴致有空闲对着那帮进进出出操场的混蛋们大嚷大叫,因为我******没空,我******一天二十小时都在想念我的可爱孩子。

这不就是******为人父亲应该要做的吗?可那个混蛋阿旺却不这样,他只知道整天喝酒然后冲着人群大吼大叫。

不久之后的一个上午,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朵朵白云从我们教室窗外的蓝天底下摇曳而过,风儿送来了远方花草的清香,一切都是******那么惬意无比。可是忽然间,寂静的校园内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声——“抓住他!”、“不要跑!”——声音很尖厉,带着八分颤抖与十二分急促。紧接着学校小广场上响起了一阵仓促杂乱的脚步声——有很多人正在从那奔跑过去。霎时,我们全都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抢着冲到窗口探出头去一看究竟。嘿,阿狗和阿旺以及其余几个校警手中都攥着警棍,他们正在对一群高中生模样的家伙进行围追堵截呢。那伙人手里面都拿着长短不一的棍子。刚开始他们还装模作样地抡着棍子朝身后紧追不舍的校警们挥去,不一会儿,那十几个混蛋或许觉得手中的棍棒拖累了他们,索性将棍子使劲朝校警们胡乱掷去,然后撒开手脚没命地朝校门口奔逃。阿狗他们紧随其后,也往校门方向奔去。他们跑出了我们的视野。几乎就在那伙人和校警们奔跑而去的一霎那,远远地,从校门方向传来了尖锐刺耳的警笛声。我们站在窗口只听得见远处浓荫遮蔽下的校道上人声嘈杂,嘶喊声、吼叫声、怒骂声都混成一片了,这一片声音传到我们耳际之时已经变成如同炒得焦糊的一锅粥了。

第二天我们终于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昨天来我们学校滋事的那一伙人是另一个中学的高中生,他们来找我们学校的另一帮高中生寻仇来的。

“你们知道吗,那帮外校的混蛋们盯梢他们已经很久了,这次是有备而来,”老虎强说。

帅哥说:“他们也太嚣张了,居然选择在白天动手。”

“混蛋就是混蛋。混蛋做事不分白天黑夜。他们白天黑夜都是混蛋。混蛋是二十四小时都在蠢蠢欲动的货色,”老猫说。

王明哲说:“我们学校高中的那帮家伙也忒胆大了,竟然跟他们争夺女友。让给他们不就完事——”

“让什么?让个屁!”老猫一脸怒气地打断他的话。“那帮外校的混蛋凭什么来抢我们学校的女生?”老猫忿忿不平的说。“你喜欢让是吗?那你干脆叫你老爸在危险时刻把你老妈让给那些心怀歹意的不法之徒算啦,那样就天下太平、万事大吉了。”

大伙儿听了扑哧大笑。王明哲脸上飞起了片片红霞,他面带愠色地瞅着老猫。老猫没有笑,瞪着王明哲。我也像个傻子似的跟着笑,可是笑着笑着,我就笑不下去了。

阿旺自那天上午之后就不见了。

同学们都说他英勇牺牲了。

可我不信。

我跑去问翁大爷。翁大爷说他在追赶闹事高中生的路上踩到了一坨****,跌了一跤,摔断了胳膊,摔破了眼角,正在医院里躺着呢。

“踩到****!”王明哲逢人便说。“看到没,这就是英雄的代价。”

两个月后,经过学校门口的警卫室时我们又见到了阿旺。他的左胳膊缠着绷带,右边脸颊靠近眼眉处贴着一块创可贴。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沮丧,一副垂头丧气茫然若失的样子。他呆呆地坐在警卫室里的椅子上,右手拨弄着桌面上的一串钥匙,好像在想着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想。我忽然很想上前跟他说点什么,可我并没有上前,因为我不知道要该说些什么才好。

隔了几天,那个夜晚,我和胖子下了晚自习后,一如往常骑着单车回家。还没到校门口时,我们远远地就听到了阿旺又在冲着行人发飙:

“有种来跟老子单挑!你们这些杂种,一群乌龟王八蛋!”他歇斯底里地嚷着,一边仰面朝天使劲猛灌自己啤酒。阿狗两手插在裤袋里,站在一旁沉默无语地看着他。

我们加快速度从他们身边闪了过去。我不想再看他那副疯子般的模样,也不想再听他那番疯子似的叫嚷。

他俩离我们愈来愈远了,可是我知道阿旺歇斯底里的吼叫会在漆黑的夜空里久久回荡:

“你们这帮杂种,来跟老子单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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