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到馄饨摊飘散香味,便走不动了。路上火车被日本兵搜查,封锁两次,耽搁了行程不说,荒郊野岭的,没有一家驿站可以供人休息。
“先生,这天冷,坐下来吃碗馄饨在赶路身上暖和。”卖馄饨的是一个扛着大肚子的女人,看着年纪不大,大概二十多岁出头,她头上裹着一个灰蓝色粗布头巾包住后脑勺,左手撑着笨重的腰身,一步一摆的招呼着客人坐下。看她一身蓝色粗布衣裳,将近六七个月的身孕干活却是麻利的很。生火开水下馄饨,对谁都是笑脸盈盈好生招待。
“您先坐着喝口热汤,馄饨麻溜的,我们这馄饨皮薄馅大,您请好吧。”虞思寐坐在木凳上,看着这个大肚子女人忙里忙外,干事井井有条,那个女人端一碗馄饨放在她面前,用腰上的围裙搓了搓冻红的手,扶着桌子边坐在一旁凳子上暂且趁着没有客人的时候休息一会儿,皱了皱眉,可能是隐约感觉到胎动。虞思寐看这蓝白瓷碗中高汤漂浮这肥嘟嘟的鲜肉馄饨,吹开高汤上的浮油,趁热喝下了一碗。
“你这馄饨味儿真不错。”虞思寐称赞道,那个女人脸上也露出满足的笑容。右手还抚摸着肚子,瞭望远方。
“味好就多来捧场。”看着说话做事的麻利俏皮劲真是个爽快人。
“你这肚子也有七个月了吧,这大冷天还出来忙活。”那个女人苦笑了笑。“不忙活咋办啊,这世道,别说是女人了,就连男人也难为够呛,我现在这肚子里也有了个寄托,趁着还没到日子,抓紧时间多赚点钱,好让儿子出生好过点。现在我就盼望这毛小子出生,你可不知道,这孩子倒是耽误了我赚多少钱,在这肚子没那么大之前我还能扛米呢。”
“那你男人呢?”
“他,他是个好汉子,就是拗了点,小日本进城的时候,为了那一斤米带回家给我吃,硬是跟小日本干起架······人没了。唉,这人啊得认命,但是活着就不能亏待自己这一遭,活的好好的,就想这馄饨似的,只有在滚水里才出的了味儿。再苦再累,这日子总会红火。”看她脸上满足的微笑,这也是个命苦的女人。年纪轻轻做了寡妇,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这日子总该是难熬了。
“先生,看您这身西装,但是还会说咱这的乡音,你不会是从大城市读过大书的吧。我告诉你啊,日本人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先生当点心。昨天夜里都听到枪声,闹得半天才消停下来。”
她们坐在馄饨摊上聊了会天,那女人也不妨碍招呼客人下馄饨,手脚灵活的很。虞思寐看着她忙碌身影感觉自己的知识和学历竟不如这样一位勤劳自立的女人有本事。
半碗面汤暖身;鲜肉馅皮薄馅大的元宝馄饨,高汤滚煮;半把咸菜,两勺酱油三滴香油,再烫上几棵翠绿脆爽小白菜。
她依稀已经看到高高耸立的贞节牌坊和虞氏当行的牌子,哪怕是在浓雾中她也会找到回家的路。虞思寐脚步放快,完全顾不得周围有没有日本人把守,只想飞奔回家去见到年迈的父亲。本该想着当行光景会像六年前一样好,看到虞氏当行招牌上挂着的白布球和白灯笼她心中隐隐有些不祥之感。当行的大门紧闭,用一把大大的铜锁锁住。
“老乡,请问,这虞家的当行咋关门了。还有,您可知道这白布白灯笼是为谁报丧?”虞思寐询问一个挑着馒头担子的老人问道。“具体老朽不明白,昨晚上刚刚出的事,日本人来虞家不知道干啥来了,大半夜就听到一声枪响。街坊四邻都听到,听说是虞家老爷被日本人杀了。虞老爷一走,这当行可不得关门了。”
虞思寐愣了愣神,眼神恍惚。她的心被重锤砸了一下,脚下仿佛生了根似的左右难移。“昨晚,日本人,报丧······”她呢喃着,魂丢似的念叨,眼前有些昏暗。虞思寐难以相信这个老人所说的一切,跌跌撞撞跑到虞宅门。
阿梨身着白衣,头戴白布。听到有人捶门,看到眼前这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昨晚的惊吓让她魂还没定住。她看到黑帽檐下的虞思寐连忙跪在地上,一头银丝脸上泪水涟涟。虞思寐看见她身着打扮便知道这是真的。
“二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他。”虞思寐睁大眼睛看着她,牙齿撕咬着下嘴唇。“二小姐,老爷他没了。是我没用,我没有挡住日本人的枪子,是日本人开枪打死的。”阿梨捂着心口跪在地上叩首痛哭。
“我爹现在在哪里?”
“在老爷书房。”虞思寐扔下木箱,往父亲书房跑去。一路上青石砖旁的树枝散落下枯枝残叶,无人打扫,这个宅院快要荒了。
推开门只见满头银丝的虞乾躺在藤椅上,胸口上一枪献血染红了黑色卦衣内的白衣,腿上还盖着一个厚毛毯十分安详。子弹刺穿他的心脏,藤椅下缝隙沥沥下一滩血,时间将它凝固成黑色,消失在黑色鹅毛素纹地毯上。徐筱跪在一旁,身上的衣服没有换上丧服,发间也没有白花配饰——看来自从昨夜到现在她一直这么跪着。身上浅蓝色长裙单薄包裹着她窈窕腰身,双目无神,心如死灰;以往明亮如同泉水般的双眸被蒙上一层暗灰的尘埃。她侧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便知道是谁。掀起裙边扶着藤椅站起来,没有六年前在西厢房的手扶琵琶巧笑倩兮。如今她双目之间的绝望,无神的望着痛苦的虞思寐,游魂般无骨走到她身前。
“徐娘,我回来了。”话音还没有落,徐筱一巴掌打在虞思寐脸上。
“你迟到了。”徐筱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眼泪从眼角流出,黄豆大小滚烫泪珠从脸颊滑下。说罢,转身看着摇椅上已经归天的虞乾,露出温柔的眉目,如同六年前为虞乾夹菜请安时一样温柔似水。
“老爷,家里的事我还要交代,恩情今生今世也是报不完的。”她撑着瘦弱的身子,一步一顿的走出书房。阿梨急急忙忙的赶过来,看到徐筱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样,目色苍白的样子连忙扶住她。徐筱昏厥在阿梨怀里,醒来是在她的房间梨花木床上。中医已经来这里把过脉,吩咐一旁提箱子的学徒去后房煎药。
“梨娘,我爹的丧事你来办吧,具体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现在我徐娘也下不了地,如今家中只有我一个子女在家,所以大大小小事情很多,这么多年没有给家中尽力,我也要试着管一管。”阿梨欣慰的点点头,并说一会儿将账本交到她的手中,并吩咐晚上张管家在书房见面。
“虞夫人气血攻心,不能在受太大打击。这又没了孩子,身子底子虚得很。虞老爷一走,虞夫人虽然只有三十几岁,也是心力交瘁了。”
阿梨送中医先生离开房间,虞思寐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徐筱,嘴唇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她令徐筱随身跟了她多年的使唤丫头佳期在一旁照顾,家中大大小小事情太多,需要一样一样来解决。
虞思寐换下西装,走到父亲的书房,脚步轻悄悄的走,像是怕打扰到藤椅上那个老人的睡眠。虞乾的藤椅安放在窗户前能晒到阳光的地方,阳光透过窗户纸洒在他的灰色毛毯上,如此平静安详。虞思寐不能相信父亲已经去世,她但愿希望眼前这个躺在摇椅上的老父亲沉浸在自己的梦乡中做一个美梦。
虞思寐坐在藤椅一旁的圆木梨花凳上,静静的看着父亲的满头银丝,脸蛋上生出了褐色老年斑和皱纹,才发现自己儿时高大父亲如今竟然已经如此苍老。六年前离家时都已经有所察觉,时不待人,那么快,父亲的头发全白了。
“爹,我回家了。你醒醒,该吃午饭了。”虞思寐流着眼泪叫着父亲。眼泪中掺杂着难以言说的情感,心中的五味杂陈如今也只能化作一行辛酸泪。她手握住父亲冰凉无温的手,如同握着一颗冰块一般。
坐上火车的时候她急着赶回家和父亲团聚,而推开门看到的只是父亲冰冷的灵柩。
家中开祠堂、设灵堂,丧事办完后她看到徐筱总是跪在祠堂虞乾的排位前,一动不动,眼神专注好似是在和虞乾说话。
父亲虞乾就这么走了,虞思寐懊悔与最后一面没有见上,便成为了她心中的一个死结。午饭后她坐在父亲的书房中看着张管家整理过来的当行账本和家中账本。她本没有管家能力,对这些钱财更是一窍不通。账本上密密麻麻,她连这偌大的算盘珠子怎么拨都不知道。
阿梨在一旁桌子上算着家中账本,如今虞乾去世,家中的虞氏当行是父亲一辈子的心血,并且是为了当行而死。但是父亲的去世家中当行便没了主人,家中经济来源就断了,这一个个问题让虞思寐头疼。她尽最大耐心翻看着家中账本想着对策,钢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实则是列出一张张结构图——事到如今,她对父亲的去世依然心有疑虑。
徐娘为什么偏偏在这段时间内会流产?日本人枪杀父亲是为了什么?家中并非只有自己一个子女,父亲丧事多日为何大哥虞肇从未露面,二哥又是在哪里?如今虞肇在日本人手下做事,这件事会不会与虞肇有关?
其中有很多问题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隐藏了太多的疑点。虞思寐看着纸上一个个问号,就好像是一条长长的红线将她的思维牵引,顿时间乱如麻,她倒是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去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