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杳无音信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有一缕微弱的曙光从东边映照过来，越过平原，踏过高山，无言地降落在滩南山的最高峰上，没过多久，这缕曙光越升越高，刺目异常，于是，广袤的滩水河流域沐浴在一片纯净的白光世界。滩南山松柏上挂的油脂，滩水河水草边绕过的鱼虫，还沉浸在昨夜的酣睡之中，即使连最先早起的老树林里的小鸟也还没从鸟窝里飞出，几乎忘记了一天的大事捉虫子。
南寨子沟大队队部里的马灯是在什么时候熄灭的，大家伙并不知道，现在唯独留着一盏熏得乌黑的灯罩在上面，像一个劳累过度的人，黑乎乎地虎着一张憔悴的脸。
这缕晴朗早晨的阳光，照在滩南山大队队部里，透过破损的窗棱扑在屋内熟睡人的脸上。
被眼前的光明晃得有些难受，张广财眨巴眨巴几下眼睛，睁开了惺忪的双眼。
昨晚在队部和他盯了一晚上的几个小组长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其中一个还爬到了一个办公桌上，扯着很长的鼾声，蜷缩着睡得正香。
队部里独独不见郭保山。
张广财心里咯噔一下，脑袋里似乎断片了那么一瞬间，他先想起来昨日公社派人来检查堤坝的进度，这才想起，保山家的三闺女到现在还没找见的讯息。
广财赶紧站了起来，突然一阵痛心的麻木从胳膊和腿部传了上来。广财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就赶紧扶着桌子缓了缓。是啊，这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滋润并不好受，睡得不舒服还在其次，起来后不是胳膊麻木，就是腿脚麻木。
这种麻木不敢被碰，一碰，有种钝钝的痛感，这种麻木叫干惯了一辈子农活受了一辈子劳累的张广财都龇牙咧嘴。
在歇口气的这个间隙，张广财歪斜着嘴，瞪大双眼，努力地去轻微地动了动脚趾头，再环眼四顾，还是没有看见郭保山的影子。
这怂货跑哪里去了？张广财慢慢拖着腿走到队部的门口，看见有个身影圪蹴着，正靠在队部门口的柱子上一动不动，脚底跟前铺了一层的烟灰。
张广财没吭气，静静地走到他跟前，曲了腿也一起堆在柱子边。
郭保山瞪着双眼，愣愣地迷离地望着大队队部进门的地方。那地方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风走过，吹得对面的一棵老榆树的树叶哗啦啦地响，落下几片枯黄的碎叶子。
“一晚上没眯会？”广财脱了布鞋，倒了倒，似乎里面有什么硌着了他的脚，又似乎是要把昨晚睡得一夜的麻木倒走。
此时，保山一听见广财说话，赶紧用手在眼睛上抹了抹，低下头没吭气。
“别担心，孩子那么大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张广财伸出手在衣兜里摸了摸，摸出烟草卷了一根，递给保山。
保山回头望了下，没接。又继续盯着队部的大门看。
不会出什么事？都这么想的，可是，这出去找人的社员村民，一个也没回来，去滩南山里头寻的，没回来；有去滩水河岸边找的，也没回来，按理说，村西老树林和村东老洼沟距离是最近的，如果事情顺利，找没找到，去这两个地方的应理应早该回来了，可是还没回来。
他们越没回来，保山的心就在那悬着——好像这么些人出去寻的，不是砖砖，而是保山的心——谁又敢说，自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心呢？
保山的腿似乎都有些哆嗦，一抖一抖的。他真害怕，害怕有这样的场景出现——突然大家伙轰轰草草地七手八脚地抬着一个人，从远处跑来，挤进到大队队部，往大队队部的地上一放，看，找见了，保山家的三闺女。
那会，他的砖砖躺在大队队部长着些许杂草的空地上，有饥饿的鹰盘旋在队部的上空，凶恶地叫着。
郭保山想，看见这样的场景他一定会晕倒，他怕众村民抬回的砖砖悄无声息，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跑不会跳，他害怕他的砖砖躺在地上悄无声息，不会吃不会喝，不会喊不会叫，他更害怕他的砖砖有个三长两短……
起先，当一听见大队喇叭广播找人的时候，郭保山心里最先升腾起来的想法就是，这个老三就会胡闹，就会惹事，看这次找见她后，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他我就不姓郭。但是，他没想到，这个老三这次一跑就是一晚上，几十号的村民找了一晚上也没找见。
郭保山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去好好教训下这个闺女？他唯一期盼的就是三闺女赶紧回来，站在自己面前一蹦一跳——爹不打你了，爹只盼望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印象里，郭保山没觉得自己哪个孩子会出格，会做出叫自己夫妻俩心悬的事情出来。这个老三应该也不是，孩子调皮是调皮一些，上山下河，爬树摸鱼，这些事也没少干过。况且，南寨子沟村从南数到北，再从西数到东，哪家的孩子不是这样过的？至于一晚上不回家，还没发生过。
保山自己平日下了工，也和子女玩的少。大不了是和小儿子逗玩上一会。要说心里没那几个闺女，也不可能。记得村里刚开始发现有野兽出没，下工回来的郭保山还专门叮嘱几个孩子，要出去玩，别跑太远。天擦黑就赶紧回。小心被狼叼走。
这老三，一晚上没回来，莫不是被狼……
这个念头不知道在保山心里已经冒出来多少次了，刚一冒出来，他就赶紧把这个念头往下压。压又哪里压得住？那念头就像飘在水里的葫芦，咕嘟一声，又冒了出来。
保山感觉自己都快哭了，他想哇哇大哭，对着滩南山，对着滩水河，就那么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但是，他的内心还残存着一丝希望，保不定，某一时刻，他的三闺女就蹦着跳着跑到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个希望的念头却有些软弱，软弱的就像一根随时都可能断掉的稻草，根本拯救不起保山。
有湿润冰冷的泪水从郭保山腥红的眼窝里溢了出来，流到了下巴，漫过了胡须。
张广财见劝不住保山，抽了几口卷好的纸烟，也抽的嘴巴里苦苦的，难受。他把那烟屁股往石阶上一扔，用脚拧了拧，把那刚卷好的烟丝拧得从白纸里撒了出来，方才停止。
那一根根细小的泛黄的烟丝，无辜地躺在坑洼不平的石阶上，像一个个待宰的无力反抗的小生命。
张广财看着这些烟丝，再扭头看了看保山，他没想到这个在生产队干啥冲在前，干啥争第一的壮汉子，此时就像那些躺在石阶上的烟丝，来让别人决定他的欢乐和悲伤，抑或生和死。
张广财的内心有些不舒服。他想去想想别的事情，但是保山勾着腰无助的模样在他的眼前挥都挥不走。
这时候，太阳已经从东边迈了出来，通红着脸挂在远方的天空。
“没事的，兄弟。砖砖会平安回来的。”张广财在保山的肩膀上拍了拍，站了起来。他都不信他的这句话能在保山的心里起到多大的安慰作用，但是他看见保山脸上的两滴眼泪在他的一拍下，竟然掉在了石阶上，摔成两个灰色的几瓣花儿。
这时候，有脚步声咚咚咚地从外面传了过来。保山猛地站了起来，张望着往队部的门口看。草花婶子一闪身，跑了进来。
保山一看是她，眼里刚才升腾起的一点光亮又倏忽地暗淡了下去，再次软弱无力地瘫坐在队部门前的石阶上。
草花婶子注意到保山的情绪。她没敢再往跟前跑，远远地冲着张广财招了招手。
张广财把拖在脚下的布鞋勾了起来，疾步走到草花婶子跟前。草花婶子拉住广财的袖子，朝背后的保山看了一眼，把广财一直拉到大队队部院子里远处的一个树下面，确认保山不能听见的情况下，压低了嗓门。
“村长，砖砖还没消息吗？”
张广财扭了扭被草花婶子拉歪了的衣服，深深地叹了口气。
“哎——砖砖娘昨晚哭了一晚上，一会清醒一会说胡话。”草花婶子朝着保山看了一眼，说道，“你说这孩子也是，平时不吭不哈地，怎么突然就……”
“哎，这怂娃。”
“村长，别不是活不见人……”
“别胡说——”张广财怕草花婶子乱说，就赶紧打断了她的话，“快闭住你那张破嘴。”
草花婶子吐了吐舌头，用手把嘴巴捂住。
“你这一大早跑过来队部干哈？”
“保山媳妇，看着叫人心疼。我来探问探问消息，好叫她好受些。”
“有消息，我就告诉你。你赶紧回去，好好照护保山媳妇。”
草花婶子嘴巴上答应了一声，眼睛却绕过张广财，远远望了望蹲坐在台阶那里低头耷脑的保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赶紧回去，照顾保山媳妇吧。”张广财背着手回了村部，没走几步，又扭回脑袋，“哎——”地叫了一声。
“哎啥哎，我么名字啊？人还没走远呢。”草花婶子看着郭保山说道。
“你招呼保山媳妇上点心，管好你那臭嘴，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张广财又叮嘱道。
“知道知道。这还用你村长操心？”说着，草花婶子摇着头叹着气，迈着碎步往郭保山家的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