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忻不知道梅长苏到底是不是从小一起长大,与她定有婚约的那个人,也已经不想知道了。她始终记得十五岁那年误以为自己要跳河而慌乱拉住自己的眉目清澈的少年,也永远不会忘了,二十一岁那年见到梅长苏的那个场景。六年的时光恍若重叠,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以此相换的重逢,是她的一生。
如今的岁月里,启忻经常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秋凉殿里看着锦囊发呆,锦囊里装的是年轻时定结婚约绞下的互相缠绕在一起,寓意永结同心的发丝。她不问政事,不管百姓,却也不享乐,不昏庸。她认为是百姓让她失去了梅长苏。麒麟子是百姓的麒麟子,却不是自己的梅长苏,所以她不问政事。但那又是梅长苏至死都在保护的百姓,于是她也不昏庸。她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一直不肯成亲,膝下无半子,臣子们上了几回折子,她烦了,甚至连“朕身子亏损,不能生育”这种话都说的出来。
她从宗室里选了个合眼缘的孩子,封为了皇太子,时常带在身边。启忻选出来的太子才六岁多,她给起了个名字叫余生,让孩子喊她自己娘亲。
自梅长苏死了之后启忻就性情大变,隐在骨血里的那些暴戾因子也发了出来,时不时的就爱阴阳怪气的发脾气。只是她对小太子极好,事躬亲为,难得一个记了事的孩子,真的把她当亲生母亲看待。
启忻教小太子念诗,她念一句,小太子跟一句,带着稚气的声音每回都让她弯了眼角。
有一回,小太子眨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她,“娘亲,这个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是什么意思?”启忻愣了一下,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什么意思,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小太子点点头,乖乖的去翻下面的诗词。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什么意思?启忻,也不懂啊。她低垂着眉眼,看着启余生小手里捧着书,一字一句认真的辩读着,视线慢慢的有些模糊。她自故人去后,也曾一心向道,想着法儿的想和她靠得更近一些,然而,又有什么用呢?
启忻有时候会和小太子讲故事,讲以前娘亲认识一个人,可是一个大英雄,匡扶社稷,关爱百姓,人称麒麟子呢。算无遗策,风骨怡人。启余生巴巴的看着她,“娘亲,那个麒麟子在哪儿呢?我也想让她给我算一算呢。”启忻抿着唇,笑的有些发苦,“她啊,已经死了。”
死了?小太子不懂是什么意思,启忻和他解释,“死了,就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启余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好可惜哦,我还想让她给我算一算,娘亲什么时候能带我出去玩儿呢!”
小孩子不懂得隐藏心思,惹得启忻发笑,然后没过多久启忻动身去拜祭梅长苏,把小太子一并带去了。上山的时候小太子很兴奋,但是没过多久就嚷着累,走不动了。启忻左手抱着他,右手提了一个竹篮,一步步走上了山腰。
把启余生放下,嘱咐了他不要乱跑,启忻开始着手收拾。为了不染一身泥土,她穿着一身玄色衣裳,弯着腰把梅长苏坟头上的野草拔去。启余生看着她,扶着放在脚边的竹篮子,不知道为什么向来温柔可亲的娘亲表情会变得那么严肃。
“余生,把篮子里的白布拿来。”启忻拔光了草,坐在墓碑前吩咐小太子。启余生连忙掀开篮子,拿了白色布巾出来,快速移动着小短腿来到启忻身边,把白布递给了她。启忻夸了他两句,把布巾叠好,开始擦墓碑上的灰尘。
启余生蹲在她身边,捧着小脸好奇的看着她,“娘亲,你在干什么啊?”启忻看看他,把手里的布巾摊开撕成了两部分,把小的一半交给了启余生,“来,帮娘亲一起擦。”启余生接过布巾,往前挪了两步,把布巾攥成一团用力的擦了起来。
上上下下把墓碑擦的差不多了,启忻拉着启余生的手示意他可以停下了,慢慢的开口道,“这里面啊,埋着娘亲最重要的人。”启余生抬着头,好奇的问,“这个人也去了很远的地方吗?”启忻点点头,启余生嘟着嘴说,“可是,为什么要埋起来呀?”
小太子从小娇生惯养,被保护的太好,比一般人家的孩子还要单纯一些,有些事他完全搞不清楚。启忻告诉他说,“因为她不会回来了啊,就是死了,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她了,所以把她埋了起来。”小太子一脸惊恐,“娘亲,我不会离开你的,余生会一直让你看到我,你不要把我埋起来呀!”
“傻孩子,”启忻笑了,“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启余生傻乎乎的笑,“我不要长大,王大人说我长大了就要学习治理江山,我就不能和娘亲一起玩儿了。”启忻与他碰了碰额头,启余生噘着嘴亲亲她的脸,很认真的说,“可是我还是要长大的,娘亲现在保护我,等我长大了,我也会保护好娘亲,特别疼娘亲。”
启忻说了句真乖,启余生在原地转了一圈,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墓碑,“这个人虽然不回来了,但是她对娘亲那么重要,娘亲一定很舍不得她吧?就像如果娘亲也不回来了,余生也会很伤心,很舍不得的。”启忻只笑着没说话,启余生用小胖手戳一戳墓碑,笑着说,“那我就代替她,永远的陪着娘亲好了!”
小孩子不懂事,却最会将心比心,启忻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应了句好。之后启忻带着启余生给梅长苏烧了纸钱又祭了酒,小孩子对这些都蛮好奇,认真的看着。启忻突然回头看他,笑着说,“余生,等哪日娘亲也去了,记得把娘亲也葬在这里。”
启余生一脸疑惑,“娘亲要去哪里?”启忻把东西收好,左手提着空篮子,右手牵着启余生的小手,目光悲凉的看着那座坟,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去一个,能让人高兴的地方。”启余生嘟着嘴,小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启余生八岁的时候,启忻就不常带他了。他始终是她选出来的太子,就该尽到太子的责任,她给他找了很多老师,让他学习很多的东西。启余生也不闹,乖巧的按着她说的去做,哪怕是学那些他不喜欢的晦涩东西。
启余生十五岁的时候,启忻已经过了而立,面容未老,整个人却都沧桑了。启忻问启余生,“朕这皇帝做的实在不行,你觉得日后史上会给朕一个什么名头?大昏君吧?”太子摇了摇头,拉着她的手说,“在儿臣心里,您一直是个好皇帝,以后史书之上,您也会受万民敬仰。”
启忻笑着摇摇头,“该怎么就是怎么,朕着实也衬不起万民敬仰。只是余生,你得答应朕,千万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启余生转着眼珠子,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儿臣知道了。”其实在他心里,启忻就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值得他去学习的人。
启余生知道,启忻最宝贵的有三样东西,就连他也是不能随意触碰的。一是她随身带着的,从不离身的一个红色的剑缨,她说是故人留下的唯一念想了,启余生一直等到很久以后才弄懂了她的意思。
二是一个锦囊,启忻把它放在枕边,每天晚上看着睡觉。启余生觉得很诡异,他一直没弄明白那里面放的是什么,只知道启忻是不允许任何人去碰的。之前有个新来的宫女收拾她的床随手拿起来搁在了一边没有放回去,被她知道了,不由分说的砍了人家两只手。
那是启余生第一次见识到启忻的狠厉,所以就算他好奇,也没有敢去碰,甚至连问也不敢。还有一幅画,挂在御书房里,被保养的特别好。画上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微微笑着,目光温柔,启余生以为是什么传世古画值得启忻那样细致对待,后来才听说,只是启忻托人画的。
启忻死的时候才三十七岁,就已经花白了头发,太医说她这些年抑郁成疾,已经没法治了。她临死之前,还差两三年就及冠了的启余生哭的差点儿背过气去,启忻废力的摸着他的脸,居然是笑了。她说,“余生,娘亲终于可以解脱了。”
启余生更是放声大哭起来,他嘴里嚷嚷着,“不要,我不要你死。娘亲,余生还要你保护,你死了我怎么办?”启忻说,“你已经长大成人,不能再哭鼻子了。”启余生不听她的,跟个孩子似的一直哭喊着。
“余生,”启忻拉着他的手,“你好好听娘亲说话。”启余生咬着嘴唇,红着眼睛看着她,启忻叹了一口气,细细的交代,“丧礼不要大办,我该葬在哪里,早就和你说过的。你把我火化了吧,把骨灰葬下就行。我床头锦囊,还有这剑缨,你记得,一定要随我入葬。”
启余生跪在她床前,默默地流眼泪,没有再敢哭出声来。启忻揉揉他的脑袋,“乖孩子,你比娘亲适合做一个皇帝。记住,百姓安居乐业就好了,不要去打仗,不许打仗。”
启余生点头,一直点头,她说什么他都答应。启忻安心了,视线移到天花板上,轻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画上的人是谁吗?我现在告诉你,那是我,这辈子唯一爱过的人。那幅画不用随葬,你烧了它,撕了它,都可以。”
启忻伸手在床头摸索着,启余生替她把锦囊找到,放在了她手心。启忻把锦囊捧在心口,兀自念叨了一句,“我迟了那么多年,也不知他可还等着我。”她又掀着眼皮子看了一眼启余生,终于,慢慢的闭上了眼睛,也停止了呼吸。
启余生这下子却是没有放声大哭,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颤着嗓子高喊一句,“儿臣恭送娘亲!”眼泪啪嗒啪嗒的砸在地上,启余生抹了一把脸,慢慢的站起身来。寝宫里外都是哭声一片,有宫人喊着“皇上驾崩了”去通知各位大臣,启余生突然觉得自己和世界隔离了。
这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死了,但她应是开心的,启余生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娘亲,愿您,真能找到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