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路滑，又是下班时间，车辆缓慢地行使在路上，眼看着就堵起来了。车里拥挤嘈杂、水渍遍地，几乎无下脚的地方。车外拥挤混乱，到处是一望不尽的拥堵车流。
公交车一向是周小安的噩梦，终于到站了，他被人流挤下车，像一颗子弹射了出去，冲出好几米。
小舟选了她公司附近的一家上海菜馆，考虑到周小安不上班，所以可以提前过来，而她早就觉得饿了。这家餐馆据说是老字号了，上海菜最令她欣赏的一点就是做得精致秀雅，卖相很好，像这座城市的女孩一样。
小舟安静地坐在位置上看手机，周小安进来了都没发现。
“怎么选到这里来？”周小安问。他四顾打量着，大堂烟熏缭绕，客人很多，桌子排得密，没什么私密性可言。
“唔，实惠。”小舟轻声说。她抬起头来，微微皱着眉，情绪很低落的样子。厚厚的遮瑕膏和眼影盖不住眼睛的浮肿。小舟的眼睛很大，但不知为什么老是肿，像睡不醒，虽然这在周小安眼中却是另一种可爱。
周小安心虚起来，如果他是她，这几天也不会睡得好的。
他把外套脱下来，看了看窗外，没话找话说：“下雨天出趟门真费劲。”
“刚才那会雨不大，谁叫你要迟到的。”小舟说。
“我也不想啊！”周小安说，“堵车的时间是没有定数的。”
他注意到她新做了指甲，颜色不知是粉红色还是藕色，衬得一双手又嫩又白，指甲盖上面贴着许多亮晶晶的装饰，闪闪的却不突兀，点缀得刚刚好。她的头发也烫卷了，波浪的弧度很美，似乎没有染，就算染的话也是不明显的深栗子色，很搭她的肤色。
周小安打量着她，入了神。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也一样过得很精彩，甚至更美丽。
“什么时候做的头发和指甲？”
“昨天。”
周小安皱着眉头说：“为什么喜欢这个？”
“陪叶子去弄的，吴浚请客，我便也做了。”
提到吴浚，提到钱，周小安低下头默默不语。
“怎么又瘦了？回家休息不好吗？”
“唔。”周小安支吾着。
“我也是睡不好，老做梦，醒了那情景还历历在目。”
“睡前不要想事情吧。”
“我也不想，但一躺下许多的事就轮番在脑袋里转着。”小舟淡淡地回答，把手机摆桌上，定定地看着他。
周小安更心虚了，他低头喝了一口柠檬水，“怎么是凉的？为什么要喝凉水呢？”
“免费的就只有凉的，热的是茶，要另外买。”
“这饭店可真会做生意。”周小安说着从包里掏出保温瓶，将小舟那杯凉水倒进自己玻璃杯里，再把保温瓶的热水倒进小舟杯里。
小舟安静地看着他的动作，摸摸他的手，说：“谢谢。”
她总是跟他说谢谢，他们最好的时候都不例外。
周小安把家乡特产给小舟，她把袋子打开，一件件地细看。
“这个爱吃，那个也爱吃。”她小孩儿般的笑了，“最近总是很想家。”
“其实，家乡还是那个老样子，但也有点变化。”周小安说完才发现前后矛盾。
“我们都变了，家乡也在变。”
“肯定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还是以前的样子好。”小舟皱着眉说。
“我也觉得。”
“如果有条件，我倒是想每个月都回家。”小舟说。
“什么事一旦摊上个‘如果’，大致也就没希望了。”周小安感叹。“这次回家我头一次反思，我们拼命地留下来是对的吗？”
是对的吗？小舟望向窗外，遐想起来。
“也许真是老了，倦了，我头一次有了卷包裹回家的念头。”
“我也好想家，好想陪在父母身边。”小舟若有所思地说，“一把年纪了还一事无成，刚开始不觉得，但现在越来越有种人在他乡身是客的感觉。上海话嘛，是直到现在都听不懂的。”
周小安伤感起来，他很佩服小舟能把心中的话说出来，而他是始终不敢面对、不愿相信自己的平庸的。
“当初可是很艰难地留下来的。”周小安喃喃自语。刚毕业那时吃了许多苦，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
“你喜欢这里吗？”周小安鼓起勇气问。
“嗯？”
“喜欢上海吗？”
“。。喜欢吧。”小舟眼神闪烁起来。
“也对，如果不喜欢，当初也不会选择留下来。”周小安尴尬起来。
“你爸妈怎么说？”小舟忽然问。
周小安像被电击了，整个人从里到外震了一震。
“你爸妈怎么说？”
“……我们要结婚，他们当然是高兴的。”周小安觉得自己脸红了。
“那房子呢？买还是不买？”
“……当然要买……先筹钱吧！”
“还差多少呢？”小舟早有心理准备，语气并不意外。倒是周小安紧张得直冒汗。
“……我没有问。”周小安不擅长撒谎。
“你瞧你，专程买机票回去的！”小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真的有必要买房吗？你刚才不也说吗，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回去。”
“你爸妈要你回去吗？”
“……目前还没有。”
“还能回得去吗？”
“……”
小舟低头用勺子轮番搅着汤，耷拉着嘴角，板着脸，像要哭的样子。
周小安最见不得小舟难过，只好闷头吃饭，不再说话。这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像一个罪犯被钉在十字架上，并且十字架下站满了围观的人。他真想遁逃去另一个世界。
小舟终于忍住了眼泪。
“能买就买吧！实在买不起那也没办法。”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像是隔着墙远远地传过来。
就这样解决了？周小安偷窥着她，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舟板着脸闷头吃饭。
我就是这样的条件，她不一开始就知道吗？周小安心中隐隐不平。她这是在怪我吗？
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在玻璃上画出一条条线。小舟伸出食指隔窗抚摸着雨水的痕迹，默默无声地哭了，一边哭一边轻轻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泪。
周小安的眼睛也湿润了。
“如果你要离开，我不会怪你。”
小舟见他这样，哭得更厉害了，嘴唇直哆嗦。
周小安把菜打包好递给小舟，她没接。他们走到门口回头看刚才坐的位置，有种人去楼空的苍凉感。
他送她去乘公交车，一路无话。
雨已经变小了，他们都没有打伞。
小舟的脸湿湿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周小安不敢细看。
小舟上了车，他看见她湿润着眼睛向他挤出一个笑脸。汽车一溜烟走了，周小安独自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眼前还是小舟回头对他挥手的样子。
周小安走在漆黑冰冷的石子路上，外衣已经叫风给吹干了，头发仍有点湿，耷拉在额头。法国梧桐在风中摇曳着，飞絮飘进他的眼睛里，他轻轻一揉，痛得睁不开眼。
天空是一望无际的乌云，他抬起头，悲伤地笑了，一个人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变坚强了，但今天发现自己还很脆弱，自己还是那个自己。他不想怪陈舟，却又忍不住要怪她，然而越到最后，他也不知道要怪谁了。他像一个陌生人，抚摸着自己的伤口。
他默默地对自己说：“许多的艰难不也都熬过来了吗？嗯，都会过去的。”
楼下是大排档一条街，正是生意最火爆的时候，人头攒动，熙来攘往，黑夜亮如白昼。庸俗的音乐朝天响着，像在发表宣言：“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喜欢就可以。”
所谓的大排档也不过是几根木桩子撑起一张破旧的雨蓬子，下面摆上几张简陋的桌椅。蓬子的凹处积满了雨水，风一吹，积水便毫不客气地浇在周小安的身上。
“哎呀！对不起！”摊主是个老大爷，立刻跑过来道歉。
周小安懊恼地擦了擦脸上的水，刚想发怒，抬头看见大爷的可怜样，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摆摆手，默默转身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