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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天眼

这两年钟离玉虽贵为教主,教中日常事务仍由庞用、庞相父子负责打理,一则钟离玉年纪阅历尚浅,缺乏处事经验,二则他个人更热衷于修炼那浩如烟海、深逾千仞的沐教武功,就如幼鼠掉进粮仓般每日乐不可支。幸好庞氏父子确是精明强干,庞用身居左护法,资历威望自不必说,庞相更是不可多得的治事之才,年方三十便老成无比,将教中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各种关系处理得妥妥帖帖,以至于教内没有任何人拿父子当政说事,甚至背地里说“庞相之父”比“庞用之子”还多。

这日回到南冥山,庞相照例向钟离玉汇报近日的重要事务,钟离玉听着索然无味,基本就管点头称道,一一允可了他的处理方案,听到后来也发起了呆,心里只想着最近练功的各种心得和疑惑,突然想到一事,听得庞相终于汇报结束了才问道:“庞使者,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你和我在昭雪岛打过一次?”庞相微一错愕,答道:“属下记得。”

“你说当时感受到我身上既有天蚕变,又有红芒气,你当时感觉到这两个东西是分别发生的呢,还是融为一体的?”

庞相沉思片刻才答道:“教主当时以红芒气为主,天蚕变偶尔在力竭时使出,两者是分离的。”

钟离玉倒在椅子上丧气道:“我也这么觉得,特别是近些日子,天蚕变我是练得越来越精熟,红芒气只是小时候稍稍练过,后来也没专注练它,但它好像自己长了起来,现在竟然和天蚕变长得一样大了。我原本以为两个都会肯定不是坏事嘛,但有时候打着打着,红芒会突然跑出来干扰天蚕,或者天蚕突然冒出来捣乱,如果只是自己关在门里练功也就算了,最多赶紧坐下来调整一下气息,但要出去真打,我会死的。”

和钟离玉相处两年,庞相从未见他如此沮丧的模样,只能宽言道:“这两门功夫属下都未曾修习,只有幸见到老教主和文岛主使过,确实都是独步天下的内功绝学,但依属下浅见,红芒主阳,天蚕属阴,两者确有难以调和之处,阳至盛则阴补,阴至强则阳露,本是天地调和的本能之意,但如若两者能够合一,必是开天辟地之局,教主不妨把两门心法中的关键处再琢磨琢磨,看看是否有通渠之法。”

钟离玉长叹口气,摆手道:“你出去吧,我自己再想想。”

………………………………………………………………

又是几日过去,这段日子里天气极好,冬雪初融,阳光照在空气里都可以渗芬芳的汁水来,南冥山静悄悄地呼吸着,留守山里的教众默默地各司其责,在练功房里的钟离玉却心情躁郁:自与遇星遥重逢,他更是刻苦练功,但正所谓欲速不达,两股内力反而愈加各自为政,比如刚刚试演“班十三”(也就是之前的“**十三式”,因为当了教主要端庄一点,便私底下改了名字)的新变化,跃在半空中右手剑换左手剑,本来是天蚕变的内力在运行,换手的刹那,红芒突然不请自来,从左足涌泉穴直冲到胸口的灵墟穴,以至于半边身子瞬间发麻,直接从空中跌落地上,缓了半天才通畅,就这么躺在地上魂不守舍。

他每日苦思习武十年的种种细节,班正师兄确实从未说过教他内力,只是在练到剑招难以自如转换之时、或是逍遥步法的一些极费解之处,师兄才随意说了一些换气转力的方法,绝没有传授动辄走火入魔的高深内功的样子。他来到南冥山后,也无数次翻阅上代教主留下天蚕变秘籍,里头一些心法和师兄所授的口诀,确有许多近似之处,如若两者同源,那班正师兄和钟离老教主、沐教又是什么关系?还有那红芒气,当时文白首极其随意地就把整个口诀都说给了他,他纯粹出于好奇,以及为了更了解文白首的武功,才自己一人琢磨着练了下来,又惊又喜的是这门内功进境极快,果然助他剑法威力倍增,但如今却与天蚕变互相使绊、谁都功成圆满不得,看来还是要向文野阳或文白首请教方可。

说到文野阳,钟离玉也曾向庞相打听他和武月的下落,庞相说当年昭雪岛一战,文氏夫妇只知爱子被一个神秘人掳走,但不知他到底何人。文氏夫妇虽然迁怒沐教惹起事端,但终究救子心切,扔下庞相水白就去追寻那神秘人。至今已有两年半过去,文氏夫妇踏遍千山万水,也曾来过南冥山,终究未能找到神秘人人和文白首的下落。

钟离玉心中有时又是温暖、又是愧疚:文氏夫妇苦寻的当然不是儿子,而是只有两面之缘的自己,这份着紧和情谊,自他少小离家之后就没有再感受过,但自己累得养尊处优的文氏夫妇奔波江湖,总是有所不忍;而沐教上下特别是庞相,两年多以来对自己着实不错,诚心敬他为教主,丝毫没有他当初所担忧的,教主之位是个陷阱,那半年之后文白首出何德阁,自己是否该把真相告诉庞相?

想到如此纷繁复杂的事情,钟离玉又感头痛欲裂,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离开练功房,漫无目的地在山路上垂首行走,指望呼吸些新鲜空气,稍解身心的极度不适,偶尔迎面遇到向他致敬行礼的教众,他都视而不见,一直走到无路可走,才抬起脑袋,原是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沐教历任教主的起居室——“身庐”。

上南冥山两年半,除了偶尔过来翻阅历任教主收藏的武学秘籍,钟离玉从未在此逗留。按理说接任教主之后就该住进来了,但一则他自知冒牌、多少有点心虚;二则这儿几乎是孤悬南冥山巅,极为私密,而他向来喜欢热闹,就乐得一直住在那间孩童房里,整天可以和阿提以及庞相他们打交道。这个“身庐”就一直空置在那儿,虽然没有派专人看护,但也不必担心有人胆敢擅闯,因为南冥山自开山第一天便明令:未经教主允许而进入“身庐”者,死罪。

钟离玉刚想扭头离开,忽而想起近日来关于天蚕变和红芒气的苦恼,沐教历任教主神通广大,说不定正巧谁也碰到过这种麻烦事,并且找到了解决方法,进去再翻翻书也无妨,于是便又走进院子,拐入位于东南角的书房。

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子,斜斜放进屋里,大半年没来,又积了许多灰尘,随着山风的涌入,困在几根光柱里乱飞,迎面的墙上裱着一副画,画里一个风姿卓著的中年剑客,背身持剑、脸颊微偏,几缕长须似乎也随着山风舞动,他抬头看着左侧天空的三只飞鹰,眼神中充满着傲视天下的豪迈,而且那张脸居然有几分像班正师兄,应该说是毛发完整时的班正师兄。钟离玉拍了拍脑袋,心里苦笑着看来最近是练功练到走火入魔了,便不再看那幅画,径直走到左边墙上的一大排书架上随意翻书。《天蚕变》《十二星宿掌》《断章》《庐山升龙霸》《梅花三烙》《不动明王录》……这些秘籍他多少都看过一些,随便拿本出去放到江湖里都是宝贝,但今天翻看起来,除了惹得积尘飘散直打喷嚏,也再无其他刺激,便兴味索然地放了回去,坐到书桌前发呆。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钟离玉又不自觉地把目光转向那副画,想象着把那个中年剑客的头发和胡子点着,应该更像是师兄那副在火中蹦蹦跳跳的模样了。他越想越是好笑,心里打定主意待此间事情了掉,就下山去找师兄,这两年间自己学了不少武功,一定要好好吓他一跳。

这么想着想着,钟离玉胸口顺畅许多,又盯着那个中年剑客的脸看了一会儿,突然发现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竟然不再是自傲,而是变得有几分痛苦甚至乞怜。钟离玉揉了揉眼睛站起来看,那眼神又变回去了,正嘟囔着见鬼,没想到坐下后又看到那副痛苦乞怜的眼神。他深吸几口气,毛骨悚然地站起又坐下:原来不是幻觉。

钟离玉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对那副眼神想看又不敢看,只能试图转移注意力,顺着眼神移向三只飞鹰:邪门了,三只变成了四只。

尽管钟离玉还是一如少年时那样,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鬼,但做了两年教主,气度见识多少也长了一些,猜到这或许是画师有意为之的把戏,怕是要传递什么重要信息,这便来了精神,觉得自己有救了,便硬挺挺地坐着保持姿态视角不动,细细观察那幅画。

观察了许久,钟离玉确定除了眼神和飞鹰,再也没有看到别的变化,只是那个中年剑客背持的剑尖,似乎是对着横梁上一排柱子中的一根。他数了一下是第三根,便跃上横梁细细观察那根柱子,摸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特别,正失落时,心中一个激灵,暗骂自己蠢材,便挪到了第四根柱子边上。那根柱子看上去和方才一根也没什么区别,柱身自上而下钉着七根装饰用的木钉,钉面上雕着一些仙啊道啊之类的纹饰,他又尝试一遍去拔那些木钉,依然是钉得牢固异常,怕是要请懂行的老木匠才能把它们凿下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喊人时,他鬼使神差般,双手指尖分别粘着第三根和第四根木钉用力,还是纹丝不动,不由得恼羞成怒用了蛮力,心想着“弄塌了把我砸死这儿得了,反正天蚕变和红芒气这两个王八蛋早晚要害死我”,没料到在憋屈多日之后的心神放纵中,自然而然地,右手指生出天蚕变的阴力,左手指生出红芒气的阳力,两根木钉顺势而出。

钟离玉越下横梁坐回书桌前,问题一下子简单了很多,两根木钉的身上各有一个一寸的凹槽,凹槽用红蜡封着,刮开红蜡,里头各有一张油纸卷,在书桌上展开,是一幅五寸长、两寸宽的小画的上半张和下半张,虽然只是寥寥数笔,但在这幅完整的画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三个人和一行字:第一个人是渔夫模样,盘坐着钓鱼,鱼线无鱼,却异常别扭地跃在半空;第二个人是个用手指敲木鱼的和尚,脑袋正上方有口大钟,看着都担心他会被压死;第三个人垂首跪在地上,身前几个小点不知为何物。而最左边的一行小字才最是让人怵目惊心:“见此信则吾已死,吾教沉冤百年之秘,恳请昭雪。沐教不肖子弟钟离停泉下百拜”。

………………………………………………………………………………

是夜钟离玉回到房中,对那副小画看了又看,他已猜出这幅画多半与沐教所谓的“天眼”有关,也猜出画中第二人很可能是将“小木鱼”奉为三绝之一的梵空寺和尚,他也犹豫过是否把庞相、江雪重他们叫来一起参详,但最后想到,既然半年后他就要辞去教主之位,那么总该为沐教做些什么事情,也不枉大家真心待他两年。

决心已定,钟离玉一身轻松地打开房门,只见一直担心着他的阿提,站了起来,目光中满是不详和关切,钟离玉心中一动,赶紧对她笑道:“阿提姐姐,你去把庞护法、庞使者和江使者叫来,然后给我煮碗面,明天我就要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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