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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夺帅

从厨房出来,黄放依旧沿着山体蹑向正厅,没想到七八丈外便隐隐听到呼吸打斗声,他是又惊又喜:“终于打起来了!”脚步更快却又更轻地斜斜向上,来到正厅上空便轻飘飘跃落屋顶,对融进红芒气的逍遥步法大为自得,悄悄地把脑袋伸过天窗,心里却轻呼一声奇怪:

他原本以为下边已经打成一片,没想到只看见两条人影在厅中迅速分开,面对而站,其中一人是文野阳,另一人则是和文野阳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那男子身材矮小、肤色浅褐、阔鼻厚唇,似是南疆人士,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双眼又大又亮,让他原本粗陋的形貌放佛也闪着光。此外厅中另有两人,一位是武月,虽坐在椅子上,上身却稍稍前倾,脖子也不自然地梗着,似乎颇为紧张或者兴奋;一位是三十上下的年轻男子,虽然比不上文野阳的惊艳,却仍是极为好看,特别是那份神气,看着就让人舒坦无比,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静静地端着茶杯,静静地眼含笑意,每一寸神气姿态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就像春天的阳光静静落在古老的屋檐上。而这两个男子都是一身灰袍,系着驼黄色的腰带和发束,想来便是水白、庞相魔教二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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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使者向文野阳抱拳微笑道:“恭喜文岛主红芒剑气渐臻大成,小弟二十年前不是对手,如今是更难望项背了。”文野阳亦抱拳道:“水使者莫要过谦,当年小弟侥幸半招,如今更无半分把握。来者是客,请坐。”

原来二十年前的玄衣武会上,水白与文野阳便有一战。水白出身南疆第一门派木棉剑派,天资聪颖,又是门主之子,尽得木棉剑法真传,与来自昭雪岛的文野阳可谓绝代双骄,两人夺魁呼声极高。在那场备受瞩目的剑法对决中,文野阳确是苦战近一个时辰,才侥幸半招胜出,也有说法,正是这一战耗费太多元气,文野阳才在决战中惜败于梵空寺的心照。而那水白当时也是少年意气,吃了生平第一场败仗之后,居然从此发誓不再用剑,并不顾父兄软劝硬阻离开木棉剑派,销声匿迹十余年才重出江湖,赫然便已是魔教四使之一,想来这十余年里必有不凡际遇,而且弃剑之后又有所成了。

待水白落座后,文野阳也回到主位坐下,抿了口茶说道:“本来正邪难以两立,但二使上得我昭雪岛,便是我昭雪岛的客人,我不欲与二位大动干戈而伤了待客之道,自问也没什么交情可以把酒言欢,二位用过了茶,这便请去吧。”

一直沉默的庞相这时终于开了口,缓缓说道:“文岛主一直视我等为邪魔,这也无须多辩,就算是邪魔,我们也终究懂些做人之道,万万不耻于登门挑衅,坏了主客之谊。我与水大哥此番拜访昭雪岛绝无恶意,确是出于至诚,邀请岛主夫妇以及文白首文公子赴南冥山一游,我圣教全体弟子必是待作最尊贵之客,如若岛主觉得我教招呼不妥,我们也必将恭送回岛,绝不敢丝毫留难。”说罢起身长揖到地,竟真是极为恭敬。

文野阳也起身拱手道:“庞使者莫要如此大礼,阁下诚意我夫妇心领了,但正如方才所言,正邪终究难以两立,我文家绝无可能成为南冥山之客,二位,请吧。”庞相缓缓立直了身子,面容温文依旧,却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文岛主如此执意,我们也绝不敢强人所难,但走之前有件物事,我想让文岛主文夫人看看。”说罢伸手入怀,双手恭恭敬敬地捧出一件物事,黄放极为好奇,伸长脑袋去看,那东西原来是一件纯白的小儿内衣,在领口处绣有一灰一金两圈丝线,此外便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了,却没想到庞相捧出衣服的刹那,文氏夫妇双双剧烈晃动,正厅内奇变陡生:原本安坐椅上的武月迅若惊雷般扑向庞相,手中多了枚寒光四射的短兵刃,文野阳长剑出鞘,红芒气盛似烈火,直指庞相,而水白则瞬间攻到文野阳身前,右手食中两指刺向他的肋部。

眼看武月手中寒光已点至庞相胸口,各人只觉眼前一花,庞相不知怎的已瞬移一丈,出现在文野阳与水白一侧,右指轻弹红芒剑,左掌轻拂水白手腕。文野阳原本颇为窃喜,庞相以肉身攻入红芒剑气,怕是他不了解深浅,没想到在他手指与剑身触碰的刹那,文野阳竟感受一股霸道之极的力量,将红芒剑轻轻荡开三寸,正好与庞相及水白擦身而过;而水白与庞相共事多载方第一次见他出手,虽有心避让,却深知高手过招往往毫厘之间,稍让半分便有可伤及自身,只能变指为掌,反手迎上庞相的左掌,双掌甫触便感受一股绵柔之力,把他带得往左踏出半步,堪堪避开文野阳的红芒一剑。几乎同时,水白与文野阳心中一凛:此子如此了得!

武月一击不中,头也不回的斜冲而至,再次刺向庞相背部,手中拿的原是一枚峨眉刺。庞相也不回头,只因文野阳已收回长剑,双掌如潮水般律动,向他疾攻,庞相脸上凝重神色一闪而过,这便双掌迎上。而水白则掠到庞相身后,双指挡住武月的峨眉刺,二对二的战局就此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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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雪岛见亭公于岛上观日升日落,创出的红芒气本已独步天下,但晚年悟得红芒气隐藏弱点,便于岛上悬崖洞穴中闭关苦思,前三年一无所得,直到有日看见红日初升,照得天地间千万红蛇舞动,而成千上万的飞鱼从远方起落至眼前,有如青色巨浪,搅得原本平静的海面剧烈翻滚,似是海底暗涌出神秘浪潮。见亭公由此大彻大悟,又闭关三年创出青鳞掌,一举夯实昭雪岛武学根基。

自红芒青鳞创立以来,世人多知红芒气、少闻青鳞掌,一则单单红芒气便足以纵横天下,二则青鳞掌之威力虽不在红芒气之下,但创立初衷便是补缺之用、攻敌不备,因此极少面世。此番文野阳与庞相一个照面便使出青鳞掌,除了深感对方了得,便是不知为何缘由而起了必杀之心。

那青鳞掌真得“青鳞”二字,只见文野阳裸露在外的肌肤呈淡淡青色,有如神仙突变恶鬼,甚是骇人,双掌更是青中带黑,凌空围绕着庞相时而拉扯、时而揉搓、时而推搡、时而抓划,像是一个正在做法控制傀儡的神棍,在他的双手和庞相的身体之间,似乎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一般,一改红芒发动时的堂堂正气,竟是变得鬼气森森。

身处其中的庞相却依然神态自若,身子纹丝不动,双手在空中时而尔轻拂时而缓推,如同月下微醺独舞的名伶,说不出的潇洒好看,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处境之险恶:文野阳的这套掌法,居然真的制造出一个漩涡般的气场,充满各种变幻莫测的怪力,相比刚猛的冲击拉扯,更可怕的是无数细如虫蚁的柔劲爬满全身,伺机攻击他的穴位,一个疏忽便会着了道。如此险境中,庞相却不由得想起了少年时的一次经历:好友坠入江中,他不顾一切入水寻找,却忘了自己丝毫不习水性,被隐藏于水面之下的神秘力量慢慢拖入水底,那种力量是阴险而博大的,好像在戏耍着你的任何努力,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光亮在头顶消失,直到失去意识。

而文野阳的惊讶更甚,艺成多年,他还是第一次在对敌中使出青鳞掌,而且已尽全力扑杀对手,没想到庞相竟然能够巧妙化解:他的双脚牢牢钉在地面,身体以快得肉眼难以察觉的速度振动,一一抵消了青鳞掌催生出的成百上千、或大或细、或阴或阳的力道,就像是一个考生在瞬间答出了成百上千条题目,因为实在太快,旁人反而觉得他什么都没做过,只是这么定定站在那儿,也只有同在场中的文野阳,才能够通过气流变化感受到这一切。更难能的是,庞相不仅以速度完成了完美的防御,双手看似不知所谓的舞动,招招攻在青鳞掌旧力将竭、新力未生的空隙,让文野阳好几次险些被带茬了气,胸口极是难受。

那边厢的战局同样胶着,水白原本稳胜武月一筹,但不知怎地,出手极为礼让克制,看到对手只守不攻,武月更疯了似的,招招不要命的打法。这番僵持下来,水白终究心浮气躁而露出了破绽,幸得及时趟地翻滚才避开致命一击,左肩却仍被划出深深一道口子,极是危险狼狈,见得峨眉刺又递到眉间,便再也顾不上什么,身体半蹲脑袋微侧,双指如毒蛇出洞般刺向武月的小腹,已是拼着脸部被重创,也要立毙武月于指下。文野阳和庞相双双色变,一个惊呼“小心”一个高喊“不可”,但要停手驰援已是迟了,眼看水武之争就要由胶着突变至两败俱伤。

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一道红芒自天窗激射武月和水白身前,手中长剑一震,剑尖荡开峨眉刺,剑柄同时抵住双指,这正是“逍遥七式”中,针对敌人前后夹击的“不约而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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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芒白发,一个少年仗剑厅中,厅中四人俱是十分欢喜,文野阳和武月更是脱口而出“白首”,直到看清满头白色面糊的黄放向他们得意一笑。水庞二使也已并肩站立,向黄放拱手鞠躬道:“圣教怪使水白、妖使庞相,拜见文公子。”样子竟极为恭敬,便像是后辈向长者请安,庞相更是双眼隐含泪光。

黄放扭头向武月狡黠笑道:“妈,您一边吃口茶,看儿子给您出气。”说罢头已不回,以逍遥步飘到水庞二使之间,羚羊红芒横递,剑尖、剑柄分别点向水白和庞相的眉心,便是一招举案齐眉版的“不约而同”。水庞二使想不到文公子说打就打,二人正自心情喜悦激荡之中,刹那便慌了手脚,只能左右各自退开。

终于有架可打,憋了一路的黄放可不会客气什么,上来便火力全开:手腕一转,剑尖划出一道弧线攻向庞相,同时左脚飞起踢向水白的面门,俨然一招人肉版的“不约而同”。庞相一改温和潇洒的神色,竟是变得极为恭敬甚至拘谨,向右再退一步,而水白没有庞相那么轻灵的身手,只能双臂并举,硬桥硬马接住飞腿,并借势向后飞退,脊背硬生生撞在了顶梁柱上,而黄放也不去追击他,右足着地一点,羚羊扭动着炫目的红光,以一招“不成方圆”刺向庞相。

方才黄放在屋顶窥得庞相武功高明,绝不在文野阳之下,他的轻功步法更是快得鬼魅妖冶,与自家逍遥步的从心所欲似乎各堪胜场,所以有心与他较量较量。庞相似是知他心意,神情重新变得轻松温和,左手捂在鼻子上,微笑着在身旁几尺空间里腾挪闪躲。黄放见他如此炫技,自然而然也把鼻子捂着了,羚羊却不慢半分,在几尺空间里捕风捉影,却依然连庞相的衣角都碰不到,不由得又是惊讶又是钦服。

眼看黄放一时奈何不得庞相,庞相也全无杀意,两人以快打快、悦目无比,其余三人却丝毫不见得放松。文野阳长剑在手,剑尖红芒隐现、足跟微微抬起,似是在寻找机会随时扑杀庞相;水白双手背在身后,右手双指蓄力待发,随时准备拦截文野阳;武月则悄悄移到两人之间,准备拦截水白,好让文野阳全力一击。厅中形势一时极是微妙,打斗的两人轻松惬意,旁观的三人却是杀机浓浓箭在弦上,形势何时改变,就看庞相何时被黄放逼出破绽。

庞黄二人闭气已小半刻钟,虽以内息循环,却也终有气竭,黄放更是着急,眼看自己堂堂剑圣,却连一个不还手的人都拿不下,剑招一变,由极快变得极沉,终于使出了压箱底招数:“**十三式”,厅中阳光依旧,却瞬时变得怨气森森。

庞相颇为诧异,身法也随剑招慢了下来,周身更被浓重有若实物的怨气所压迫,不得不凝神把持身体和心智,躲避慢剑似乎比快剑还艰难。黄放一板一眼使出“班正”十五招,一招比一招更慢,到使出“正”字时一横一竖更像是老匠人的缓缓斧凿了,庞相也被带得越来越慢,两人像是戏台上表演一般,甚是滑稽。众人正心焦此番局面将持续到何时,黄放一张苦瓜脸忽然展颜一笑,羚羊在庞相身前由极慢到极快画了个“,”。庞相只觉周身怨气在压迫至最强的瞬间,被长剑所鲸吞而回,顿时变得空空荡荡的,就像远航数月,终于到达了陆地,不由得往前踏出了一小步,与此同时,文野阳手中红芒暴涨,直指庞相背心,武月斜插而至掩护丈夫,水白右指点飞武月的峨眉刺,左手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黯哑无光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向文野阳小腹……眼看多败俱伤的结局就此酿成。

庞相背感受红芒剑气如烈火般燎至,眼角余光却撇到厅内多了一片身影,那身影来得快极,先是提着他的衣领扯偏数步,而后在众人之间飘忽而过,便又不见,只留下峨眉刺不知如何又回到手中的武月、匕首已完全插没柱子的水白、挺剑而立的文野阳,以及……凭空消失的黄放。

四人稍一错愕便齐肩奔出大厅,水白及文野阳更各自越跃上屋顶和一棵杉树上极目张望,却只见得昭雪岛宁静依然,眼前炊烟渐起,林中鸟唱蝉鸣,远方波澜不惊,方才以命相搏的四人突然没了方寸,不知争斗为何而起,不知争斗为何而息,更不知黄放(或者文白首)去了何处,只有庞相面色沉静,嘴里却似在喃喃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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