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运气不错哟,斌斌。”谢医生看着B超屏幕说。
“啊?是儿子?”刘义斌笑嘻嘻的探过头来。
“哪儿啊?什么儿子,嫩么早哪儿看得出儿子闺女。”她回过头冲着刘义斌张大嘴型描摹着,“双~胎!双~胎~”指着屏幕让他看,“喏~两个!”
“哎呀!”刘义斌一拍巴掌兴奋地跳起来。
而我却陷入莫名的恐惧中,说不清楚恐惧什么,就是觉得我的肚子帮人家带一个“包子”还能承受,突然说要带两个给人家,我就感觉负担重了不只一倍。于是接下来孕吐非常地严重,根本吃不下什么东西,有段时间只能蜷缩在床上,翻来覆去的难受。
为了他的双胞胎,刘义斌对我极尽呵护之能事,每天跟进跟出。每天打无数电话,如果不接,会不停打。
“喂,没啥事?嗯——,不难受?没不舒服吧?”
“嗯。”
“喂?喂喂!说话!”
“在开会。”
“喂……喂!“(“挂了,就给我挂了……”)我明明就没挂,听见他在那边歇斯底里地跟旁边的人嚷嚷,(“我是问我儿,她以为我问她,我管她好是不好。气的我,真是。揣着我儿子还满世界跑,真是,气死个人!”)
“听音乐吗?”
我摇头。
他还是会把音响打开了,边放边说,“舒缓一下情绪。”
“冷不冷?”
我摇头。
他还是会拿个毯子给我搭在背上。
“喝什么?”
“咖啡。”
“嗯……小姐,一杯热橙汁。”
诸如此类的,他也要问,但是不会管我要不要,都会照着他自己的意思办。
刘义斌给我准备的房子跟云的公寓很像,都是一居室,简简单单的几件家具。
有时他来我这儿忙来忙去的收拾,一看就是什么家务活也不灵的大男人,东一下西一下把自己累得够呛。
“我不回去了,就在这儿睡。”他自顾自的倒在沙发上,他根本也不需要我的回答,所以我也不打算做声。
个子太高,腿支在外面一大截,他在沙发上各种不舒服的翻。
“不行不行,难受,太难受。”他一副腰酸腿疼的样子,“睡惯了床的,哎呀,我跟你挤一挤,啊?”说着已经横到床上来了。我估摸着他总不至于对我这个孕妇还有其他什么想法吧,但是他在我耳边摧古拉朽的扯鼾,着实让人无法入睡。
也许是前面孕吐太厉害,等到三个月以后,我的肚子也不是特别明显,天气越来越冷,衣服越穿越多,我有信心这个冬天过去,人们也未必能发现我的孕肚。我计算着请假的日子,想在请假前把手头的工作该结束的结束,该交接的交接,于是下了班也不得闲,要完成很多的文件。
“干什么还不下班?”超过六点,刘义斌就会不停打电话到办公室催促。因为他姐姐的关系,他现在很少上我们公司,害怕被他姐姐察觉,所以他一般都是在楼下偏僻处等着。
“要加班,完了,我自己打车回去。”
“快点下来!”他斩钉截铁的说。
没办法,我只能把工作带回家去做。
我在桌前忙时,他就在沙发上不停的遥控着电视频道,我压着火不想制止他,他似乎也在压着火气。
四五个月的时候,肚子比较明显了,好像一个月长了好多,腿也肿的厉害,行动不太方便了。有天在阳台站在凳子上想把晾内衣裤的衣架弄得方便一点。刘义斌气急败坏从大门冲进来,站在我面前刹住脚,想骂我,好像又怕把我吓住,捂着嘴巴控制了一下情绪,末了抚着胸脯低沉着嗓子说,“下来!赶紧!”
我说,“哦,快好了。”
他拦腰抱起我把我扔床上,又后悔自己是不是用力过猛,伸手扶着我的肚子,害怕把他儿子怎么样了。
“你注意点行不行?你有点道德行不行?“什么道德不道德的,搞得我摸不着头脑。”职业道德!既然要生就要给我保质保量!你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窜上窜下,你要为肚子里面的小孩儿着想,你那么累干什么?他们能受到了你这么成天折腾,嗯?那么高!哪个怀小孩儿的大肚子会爬那么高去,到底要干什么?你呀!摔下来怎么办?职业道德,懂不懂?”他跟我理论职业道德的样子真就是一副在商言商的嘴脸,让我时时刻刻的记着自己就是个给他带“包子”的伙计。
我偶尔会回云的公寓待一小会儿,打扫一下,或是发会儿呆,休息一下。有天趴在地板上擦着一些家政阿姨总也擦得不太仔细的角角落落。
不知道刘义斌为什么有钥匙,他就这样进来了,我转回头看他,他一巴掌拍在门口的鞋柜上,怒气冲天的把衣服灌在地上,火红的眼白狠狠的瞪着我。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我们那天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他当然是数落我不知保养,害得他儿子长不好,而我追问他为什么会有我公寓的钥匙。
“这房子,我买了!我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有钥匙,再说,我没钥匙,我没钥匙你死在这儿有人知道吗?没人知道!你跑这儿来干什么,这么大个肚子,在擦地板?你是在作死吗?你要作,别害我儿子……”他唾沫飞溅地冲我嚷。
“你为什么会有钥匙?你答应我的,我帮你生孩子,你帮我留这个房子,你拿着钥匙干什么?这是我们的房子,你凭什么拿着钥匙,你凭什么进进出出?”此时我怀疑他就是个奸商,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说不定等他得到孩子,就会把我扫地出门,我将竹篮打水一场空。我感觉气紧:真是傻死了,我们之间光是嘴上说的,一点有效的协议都没签过。
一想到这儿,我感觉脑袋嗡嗡响,我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找纸和笔,哆哆嗦嗦的写下前言不搭后语的协议:
陈林华给刘义斌生孩子,刘义斌保证把这套房子租给陈林华
觉得不妥,在后面添上“永久”,还觉得不妥,又在我的名字上面添上身份证号,一张纸写了涂,涂了写。
刘义斌走过来看我写的,哼哼冷笑着。
我感觉很绝望,肚子一抽一抽的疼,一只手托着肚子,一只手把纸递给刘义斌,
“签……字,签……你的名字!”
“哼哼!你也是搞销售的,这个东西有什么效力?”他冷笑着。
确实。我拿出另外一张纸准备写个租房合同,努力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尽力把字写得端正。他突然抢过我的笔在刚才那张纸上画了几笔,完了拍在我面前,说,“你好好的怀,好好的生,这个房子我送给你,我刘义斌不会亏待给我生孩子的女人!我的双胞胎也值得起这个价!”
接下来我们有一个多星期没见面,我整天都处于焦虑烦躁当中,肚子里的孩子也受到影响,动个不停,连睡觉的时候也在不停地翻,周末在家躺了一天,整个人感觉口干舌燥,胸闷气短,起来上厕所时,发现尿液红红的。我被吓得不轻,怕是经常在孕检中听医生提起的“见红”吧,才五六个月,难道就要怀不住了?
人的心理作用不可谓不强,此时的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器官都不好使了,心慌,腰腹都感觉到隐隐的刺痛,肚子里的孩子出奇的安静,我担心他们已经……
我拿出电话犹豫着要不要拨给刘义斌,一拨出才通第一声我又急急忙忙挂断,“他肯定会怪我的。”一个多星期没有听见他的声音,没看见他的人,他那天暴怒的脸还在我眼前晃,一想起就犯怵。
我喘着粗气,摸索着皮包外套准备奔向医院,当我夺门而出的时候,门边一个高大的黑影靠在那儿,我也没去细看,可能是晚归的邻居吧。没跑出去两步,后面的人抓住我的肩膀喊:“干什么去啊?”,我回头看见是刘义斌,喝了酒一张脸通红,大衣领子竖起,衣服扣子扣到勃颈处,整个人缩在大衣里瑟瑟,这么冷,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一看到他,我却又好像看到了救星似的,只管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摇晃,眼泪也脱眶而出,“去医院,快……快点去……”
“怎么了?”
“好像……好像流血了……”我哽咽着,一句连贯的话也讲不出来了,“他们……好像没动……”
“啊!”刘义斌一张脸吓得由红转白,架着我急急慌慌地去打车。
到医院,医生给做了检查,孩子胎心什么的都很正常,“没什么呀!挺正常的。”可我还是觉得很难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站也不是,什么姿势都感觉难受,不停地起起坐坐。
“刚看了,没有流血。”
“那是什么?”
“可能是尿血。这样,再去打个B超,看看双肾,还有膀胱输尿管。嗯,可能膀胱输尿管不太好看罗,肚子这么大。”
最后,搞半天查出来是肾结石,可能结石划破输尿管造成了尿血。
虚惊一场,幸亏孩子没事。
可我就此开启了酷刑模式,疼得不行,也不能用药,更不能像其他肾结石病人那样靠跳绳运动来排出石头,我只能大量饮水,刘义斌扶着我走来走去,本来腿就肿了,现在直接是大腿后侧静脉曲张,青紫一大片。
也不知道那段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刘义斌的大手,还有他的手臂,就好像是我的吊命索似的,只要紧紧地抓住它们,我就感觉自己得救了。
他从身后抱住我的肚子,我们很滑稽的在走廊上一二一的齐步走着,来来去去。
走的无聊了,他跟我讲了很多他父亲母亲的事情。他说他妈妈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得了一种顽固的腿病,烂脚丫直到没法行走,腿上的肉也逐渐烂去。他的父母是大人定的娃娃亲,十几岁的时候不过是见了一面而已。后来他父亲参军去了,在部队遇到一个老中医能医他母亲的那种怪病,于是他父亲就费老劲将这个没过门的媳妇接到部队医病,不离不弃的照顾她,经过五年时间,他妈妈的病奇迹般的好了,人不但能行走,身体也长开了长胖了,据说原来生病时,叫谁看见都吓一跳,六十几斤的猴子样,在部队被养得白白胖胖。他们是在部队结婚生子的。
“我老母亲前半辈子都是在我爸爸的呵护下过来的,我爸一死,她又瘫了。我爸死多少年,她就在床上瘫了多少年。”
“我妈被我爸宠得一点精神头都没了。”
“我觉得我爸错了,不能对我妈负责到底,就不应该那么宠她,让我妈以为只有我爸这样的男人才配做人丈夫,她一辈子都在挑剔别人,没人能入她的眼。”刘义斌姐弟两人婚姻不顺看来跟他们的母亲有很大关系,我想。
后来见到刘义斌的妈妈,一个不太面善的老太太,说话比较刻薄,跟我的孩子吵嘴时,我对她真是特别的讨厌,当时想,“为什么这么不善良的人却得到那么真挚善良的人的爱,为什么这么不善良的人却活的比谁都长寿。”
那句话是对的:越是心狠的人越能活得好活得长。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能说出来,否则毒害少年儿童。
刘义斌说,“我可不会像我爸那样对你,不光你,任何女人都不会。”
嘴上那么说,但是从他整夜抱着我走来走去,原来他确实是他爹的儿子,有着疼人的基因。
怀孕后期,我只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靠打点滴度过,妈妈见刘义斌忙前忙后很贴心的照顾我,她的眼睛在刘义斌身上细细地研究着,等不急刘义斌离开,她好几次要张口问我,“他……你们……就这样了?他……跟你……”
妈是被刘义斌叫来的,有一次我被送了急诊,刘义斌担心我出事,就给妈打了电话,妈就过来了。
我知道妈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实际上我也越来越迷茫,不知道生了孩子以后,能不能和刘义斌好好的说再见,能不能和我辛辛苦苦怀的孩子说再见。
我没有信心和他们就这样转过身就此分开,成为陌生人,有的时候想着想着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妈妈冷眼看着我,她确定知道我为何流泪。而刘义斌却是急急忙忙地给我揉腿揉背,“又难受了?”而他越揉我的眼泪越是止不住。
太卑鄙,也太无知。
小美说,“我不想说,我早就跟你说过的,给人家生孩子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脆弱了,情绪也变得脆弱,在孩子出来以前,我简直是泡在了泪水里渡过的。
想见到他们,又担心不能好好的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也害怕一见面就面临着分别。
自己远远不像自己想得那样洒脱或者麻木。
另外有个人因为你肚子里的孩子而对你百般的好,我是那个好的受体,自然就对那个施以好的人产生了贪念,希望他永远这样对我好,希望永远享受这份好。
这个人会用他的眼皮衡量我额头的温度,会整晚用他的胳膊枕着我的头,会随时伸出手指轻轻擦拭我颈项的汗滴,会用他的大手揉我的腰我的腿,甚至会为我洗头,抱着我笨重的身体转圈,为我洗脚为我穿鞋……
“你爸爸把你妈妈宠坏了?”
“嗯?”
“你说的。”
“嗯!对呀。”
“你说的,不能对她一辈子负责就不应该宠着她,是不是这样说的?”
“你想说什么?”
“那你就不应该对我这样好!”
因为发着烧,刘义斌整晚照顾我,给我物理降温,我很烦躁的跟他发着脾气。
他定定的看着我,把湿毛巾拿在手里不停地换手,“这就叫好吗?”
我对他心存的幻想在他妈妈和姐姐来医院的那天,被那两人宽大的身躯挤得一点不剩。
她们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母女两人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此时劫后余生。
“你们说好没说好呀?虽说是双胞胎,但是……一对儿子倒还好,一对女娃儿要怎么办啊?女娃儿,我们是不养的,一儿一女,我们肯定只要儿。”老太太一张宽大的脸盘子,粉白粉白的,整个人嵌在轮椅上,被毯子围得只剩下这张晃人的大脸。
“一个都不想要,再别说两丫头片子。”刘科长使劲附和着她母亲,好像忘记了她自己也是个丫头片子,而且是个丫头胖片子。这样一想,我差点没笑出声去。
他妈妈一来就和我划清着界限,时刻提醒着我要记住,我就是他们家一个代孕的女人,生完孩子就滚一边去,别对她儿子心存半点期望。
所以他妈妈给了我不少言语的子弹,让我在医院待产的一个月里,脑子和身体都好像个筛子,期望和幻想都筛去了,只剩下厌恶和烦躁。
等到剖腹产出来,是龙凤胎,两个孩子一个三斤二两,一个三斤三两,两个加在一起都还没有人家同天出生的一个孩子重,一出来就被医生放进保育箱里。
“怎么养呢?这么一点点小的,看着就可怜,我们是没办法罗,儿子呢,我们肯定花多少钱都要保住,丫头呢,你就自己带,前面说好的是不啦?”他妈妈看我刚睁眼就急忙忙地要和我说清楚。
伤口麻药刚过,疼得我眼泪横流,我咬牙点着头。刘科长见我落泪也红了眼睛,“怎么活啊?这么丁点小,怎么活啊?”胖丫头片子心肠比较软,情感的天平眼看要往我这边倾斜了,“双胞胎不好分开吧?”
她妈使劲拿眼挖她,“你懂什么!原来的农村人生了龙凤胎都要分开养,丫头最克小子,不分开,小子要么病多,要么养不大,你个四十几的老姑娘,你懂什么?”
原来想的很多的分别场景,在真正分开那天并没有给我和其他人带来情绪上的波动,我们就这样各回各家,妈帮我抱着小妞,我们娘仨缓缓走出医院打车回到了李云的公寓,简单归置了一下,就这样一头扎进奶孩子坐月子的日子中。
我甚至都没想过李云高不高兴,嫌不嫌吵这回事。原来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能感受到他,现在那种感觉没有了。我的李云,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起他了。
每天看着小妞胖嘟嘟的小脸儿,我感受到生命的神奇和可贵,每个人都是从这样的小小婴孩长成大人,从出生到死亡,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新的生命降生,逝去的生命,它不可能再回来了。
我的李云,我再也不可能拥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