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记重雷击落。
客栈的窗子嗡嗡颤动,只听“哇”的一声,一个少年梦中惊醒,哭出声来。
睡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翻过身子,坐了起来,摸摸那少年的头。
“旋儿,你已经十二岁了,还怕打雷,到了那天下一等一的宗门逍遥派,传出去羞不羞?”他声音粗哑,口气严厉,却难掩宠爱之情。
“不去,死也不去。”那少年从梦中惊醒,本来恍惚,忽然听到宗门二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似乎多日来这个话题老在耳边想起,他已然厌烦透顶。
“胡闹!”中年男子提高了声调,那少年的身子也猛地缩了一下,中年男子看着少年,过了会,话锋一转,语气缓和下来,“前天傍晚在依水镇码头,跟我们同船共渡的不羁男子,你还记得吗?”
不羁男子?父亲真会说话?那少年回想前天傍晚时场景,他们刚到渡口,一个乞丐上来就抱住了大腿,要讨个钱还债,后面一堆追打过来的壮汉,那乞丐多年没有洗脸,黑乎乎的,蓬乱发下一双讨钱还债的眼睛贼光闪亮。
少年本就是贫苦人家,乱世中求生存,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父亲竟然把大部分盘缠替乞丐还了债。
那乞丐不感谢,未征得同意就大大咧咧地上船,说再叨扰一段、借船过去。想到这里,少年吐了吐舌头,道:“爹,那是骗子。”
“你怎知他是个骗子?”中年男子严肃道。
“他说我天赋异禀,是可造之材,可镇上的蒋大师说我可镇上的蒋大师说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个平头老百姓吧。”
“蒋大师有多大能耐?爹的话你不信,轩辕城掌门人的话也不信吗?”
“才不是呢,掌门人怎么可能落魄潦倒成这样,一定是你跟他在船头商量好骗我去逍遥门的。”这话一出口,少年突然醒悟了一般,想到父亲联合别人骗自己,不觉更是难过,小嘴一扁,道,“爹,你难道就这么讨厌旋儿吗,非要把旋儿送到那陌生的地方,旋儿孤零零的,受人欺负怎么办?”
那中年男子听少年这么说,似乎也觉得心狠了些,沉默片刻,又开口道:“旋儿,你娘不是把水晶之泪留给你了吗,你还继承了爹的力气,怕什么,别人找麻烦,先让着,实在躲不过了,也要亮出自己的态度。”
少年鼻子一酸,依靠在中年男子怀里,道:“爹,旋儿要和你在一起。”
“旋儿,那乞丐是掌门人,还是轩辕城的,他手上的茧骗不了我,他的气质骗不了我,爹本事低微,这些年也只回个旁门左道的火球术,但走南闯北见识却不低,世道混乱,你要活下去,就得有本事。”
“好吧!”中年男子停了一下,再说时声音唏嘘,似乎陷入了往事回忆之中。
“爹实话跟你说,爹也是个不认命的人,当年拜过轩辕城,有幸见过他的画像,可惜没通过人门试,爹估计你也不行,现在咱就去那稍差一些的逍遥门,只要勤快点、踏实些,不能有大成就,也可以保护自己。”
中年男子说到这里,却已然哽咽,“爹没保护好你娘,害你孤苦伶仃地跟着我,乱世求生不容易啊,没本事傍身,那便要受欺负啊!”
“爹经历的事也多了,小的门派除妖不力,反而压榨老百姓,跟土匪无异,记住,学本领后,不许欺负贫苦百姓!”
少年从未听父亲说过这些话,耳听父亲哽咽,竟也抽噎着跟着哭了起来,良久,少年抬起一双明亮的眸子,道:“爹,旋儿不会再赖着爹了,旋儿一定会好好修习的。”
“这才像我的儿子。”黑暗中中年男子笑了笑,却有两滴冰凉落在少年的脖颈,中年男子伸手拭泪,似乎不愿意被儿子看到这些,叉开话题道,“爹去解个手。”
中年男子在地上摸索着找鞋,忽然碰到了什么,猛然缩了回来,中年男子尚未有所动作,地上却有一白物猝然跃起,只听“扑哧”一声,两扇窗户突然飞了出去,屋外的狂风汹涌而进。
“爹,窗子去哪里了?”那少年惊讶道。
“去哪儿了?只怕是那东西。”中年男子刚才耐心和蔼,这时却转了十八个弯,竟有十分恨意,一道闪电恰好照到他脸上,若是常人看到,只怕当成了那地狱索命的恶鬼,一条伤疤从额头穿过鼻子、嘴角一直延伸到脖子上,像一条丑陋至极的虫子趴在脸上,也不知被什么给抓的,但最恐怖的却是那眼神,怨恨中带着毒辣,似乎见到十世仇人,恨不得将仇人扒皮吞骨。
再看那少年,脸上虽则干净,却是惧意里也带着恨。
这不过是一瞬之间,闪电再亮的时候,屋子里却只剩下少年了,但他不过是奔回来拿起挂在墙上的一个弹弓,转瞬奔了出去。
那少年沿着楼梯往下奔,脚下忽然踩到异物,低头一看,却是“啊”地大叫一声,伸手捂住了嘴,连退两步,腿一软,跌坐在楼梯上。
少年的眼睛睁地大大的,瞪着地上或者说还是个人的东西,眼前似乎飘过了记忆里某个不敢触碰的场面。
只见电光闪烁之间,地上的尸体干瘪地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珠子耷深深陷入眼眶,还残留着死前的恐怖。
这时听到屋外打斗之声,少年意识到什么,嘴角一扯,慌乱中抓住楼梯扶手,从死尸旁边小心地绕过去,头也没回地奔向大厅,一路上又踩到几具异物,却是紧闭着眼睛,大叫着冲到了门口。
少年拉着门,一只手压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等那颗跳到嗓子眼的心脏跳地不那么厉害了,才在门缝里瞧准打斗的方向,冲到了临近的一颗树下。
少年目不转睛地瞪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惊吓,他额头冷汗直往下滴,上好了弹弓,手却在发抖,瞄来瞄去,竟下不定决心,生怕打错了人。
此刻场地里飞沙走石,一道黑影上窜下跳,手掌里不断地打出一个个火球,正是少年的父亲,那个中年男子。另一个白影左右腾挪移动极快,看不清面目,一支长枪使得如龙似虎,中年男子火球打了十几个,却是怎么也不中,而且因为集中精神盯住眼前那团白影,还要躲开那长枪攻击,反而弄得额头冷汗直下,似乎知道这样耗下去吃亏的只有自己,中年男子故意在侧身露了一个破绽,那白影果然冲来,中年男子嘴角露出一抹喜色,双手忽然一收,侧身躲过,那收在掌间的火球膨胀变大,瞬间砸了出去。
只是轰然一声巨响,那火球却直直穿过白影的身体,不偏不倚,砸向了藏在树后的少年。
中年男子哪里料到这个情形,一脸震惊,叫道:“幻影虚设!”
那少年全神贯注,忽然一记出乎意料的火球砸来,顿时僵立在当场,哪里还闪避地开,眼见一记威力极强的火球就砸在胸口死于非命。
“旋儿。”中年快速向少年奔去,却还是晚了一步,只得眼睁睁看着儿子命丧己手,闭起了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天地间忽然响起了一记前所未有的重雷,大地也震颤不已,那少年突然“哇”地一声,竟在这生死关头,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那火球紧贴着少年的头皮擦了过去。
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抹虚惊一场的欣慰之色,片刻之间,他也不知该不该斥骂这孩子怕雷怕成这样,只是忽然之间,他脸上的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不可置信地低头看了一眼,一只尖锐的枪头已刺穿了胸膛。
原来刚才他只担心少年安危,却忘了幻影虚设本就是虚招!
少年似乎也察觉了什么,抬头看去,待看到那场面,一双眼睛变得血红,一袭白袍的身影用一只长枪插穿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拾起弹弓,举手便朝那白影打去。
一记铁珠宛如被巨力弹出,呼呼生风,速度惊人。
那弹弓射出时,有火焰般的赤红色闪过,射出的铁珠却变成了一滴清澈的眼泪,仿佛是美人滴泪。
白袍看得痴了,似乎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场面,待他反映过来躲闪,却被打中了右手手腕,只听“咯吱”一声,右手竟耷拉下来,眼见是断了。
一只小孩子玩的弹弓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威力,一只弹出这么大力道的弹弓绝不会完好无缺,但那弹弓依旧黑漆漆的样子,似乎刚才燃烧起火焰的并不是它!
那奇特的场面不过是转瞬即逝了。但那白袍愤怒间却有一股狂热出现在脸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少年手中的弹弓,仿佛发现了极其珍贵的东西,喃喃道:“水晶之泪······”说到一半,立即就往少年所持之物抓去。
可那中年男子听到“水晶之泪”二字,脸色一变,还未等那白袍有所动作,钢牙咬碎,猛地往后撞去,长枪贯穿他的胸膛,他不知何时从腰间拔出的一把匕首已然插入了那白袍腹部。白袍似乎完全没有料到这般拼命的打法,正呆立着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手中的长枪却脱手而去,那高半个头的中年男子已然转过身,宛如大片黑云漫来,从白袍腹部拔出的匕首便似暴雨般刺了下来。
白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转眼间已被刺了数刀,猛地向后跳开,身子发软,落在地上摇晃不止。
那白袍暗运灵气站定,阴森道:“竟是小瞧了你。”
白袍说完,双手做诀,嘴唇微动,那根插在中年男子身上的长枪脱离而去,飞回到他的身前。
中年男子一只膝盖跪在了地上。
长枪忽然化作无数长枪,漫天卷地,白袍一声断喝,长枪化作无数长龙,朝着中年男子扑来。
“咻咻,咻咻……”
地面裂开灼痕,碎石往旁边飞去,中年男子睁大了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听见死亡招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