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家不出钱,老二家也不出钱,治疗父亲病的重任全部落在了扎西叔和梅香婶的肩上。而那时他们的三个孩子老大李光明正上中学,老二李光辉和三丫头李紫霞上小学,开支也很大。真是火上浇油,真够难行的。扎西叔整年整月地在外做活挣钱,梅香婶没白天没黑夜地爬在庄稼地里。
不久,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家庭又爆发了第二场战争。原因是父亲的病因为老二老三家的撤资,扎西叔挣的钱又有限,资金链短缺,治疗不能及时很好地跟上,恶化的很厉害。而且旧病未除,又添新疾,在这期间老爷子又突然患上了脑溢血,真是祸不单行。抢救及时,人是救过来了,但却再也下不了炕了,偏瘫。真是雪上加霜。
病人瘫痪在床,服侍护理就成了大问题。最初由三个儿媳妇加婆婆轮换着做这项工作,因为男人们是靠不住的,他们要出门做活挣钱养家,不然这个家就死了。服侍一个瘫痪在炕的病人,具体都做些什么事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不仅要喂饭、喂水,还要给病人洗脸,定时擦洗身子。最难做的就是在炕上伺候大小便,接屎端尿。刚开始接屎端尿的活完全由婆婆一个人来完成。可是后来,梅香婶婆婆的身体也出现了不适,经常是好几天里下不来炕。必竟是经历过苦日子扛过重活的的人,年轻时身体透支太大,到了老年就都不行了,早年的病灶全部复发了。服侍病人的工作只有落在了三个儿媳妇的肩上。儿媳妇们给公公接屎端尿、擦洗身子,可以想像那是件多么艰难的事!很快,儿媳妇们就开始怨声载道了。
“脏死了,臭死了,恶心死了,受不了啦,这日子没法过了。”老二媳妇首先站在院子里不怕有人听见地大声抱怨。
“活不成了就早些死,好像我们上辈子欠你似的,真他妈倒霉。”老三媳妇也叫了起来。
唯有梅香婶默默无闻,一声不吭地继续服侍着公公。老爷子听着两个媳妇的的叫嚷声,气的浑身颤抖,泪流满面。梅香婶轻轻给可怜的老人擦拭着泪水。
“爹,你别听他们瞎叨叨,你要好好地活着,他们不管你,我一个人来照顾你。”梅香婶用这种话安慰老人。
“梅香,你受罪了,爹对不起你呀。”老人说。
“爹,你别这么说,孝敬老人是每个做子女的义务。我们小的时候是父母亲把我们一把屎一把尿历经千辛万苦拉扯大成人的,父母老了病了我们应该尽孝。我们爱你,我们希望你能长久的和我们在一起。不是有这样一句话吗,父母是儿女最大的佛。”梅香婶说。
“梅香,你是个好孩子,爹现在才看清了你,你是个大好人,大善人。爹对不起你,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好好待你,总是把最苦最累的活让你和扎西去做,还老是找茬骂你们责怪你们。爹偏心眼,不疼大的疼小的。可是你看看眼前这两个小的,还有他们的媳妇们,都成什么样子了,都是白眼狼。正所谓棍棒底下是孝子,千疼万爱出孽子。梅香,爹有愧于你,爹在这里向你道歉,如若下辈子你我还能成为一家人,爹一定会好好补偿你。”老公公老泪纵横。
“爹,你别这么说,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你一定要想开些,一定要好好活着,我伺候你还没有伺候够哩。”梅香婶说。
两个小媳妇罢工不干了,梅香婶成了护理公公的唯一责任人。
但是这项工作越来越难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公公的病情更加恶化,开始经常出现昏迷不醒的情况。梅香婶说什么他也经常听不清楚。一切工作只能通过亲自动手才能完成,喂饭时要亲手掰开嘴巴,大小便是要亲手接触病人身体操作尿壶便盆。
再加上两个小媳妇每天在院子里像催命鬼一样地大呼小叫,恶语相加。病人的情绪波动很大,病情恶化的更快。不到一年半的时间,人消瘦的几乎没有个人样了。
终于在那年的大年三十晚上,老爷子拖着极度虚弱的气脉使唤梅香婶把全家人都叫到他炕前来,他有话要对大家说。
大家都到齐了。老二、老三还有他们的媳妇以为老爷子要交待什么私藏遗产,站在门后面交头接耳,嬉皮笑脸,相互猜测。扎西叔梅香婶还有她婆婆满脸愤怒地鄙视着他们。年龄大点有些懂事的几个孩子一脸悲伤地望着骨瘦如柴的爷爷。几个小点的孩子望着大人们不知所措地一脸茫然。房间里的气氛一片阴暗低落,死气沉沉。
昏暗的灯光照在病人的脸上,苍白的完全就是一个死人。照在好人们的脸上,像一群刚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鬼魅,面目各异,狰狞不堪。
老爷子大大地张开了一下嘴巴,又紧紧地闭上了。两腮只有一层薄薄的非常松弛的焦黑色脸皮深深地陷里面。颧骨高起,眼窝深陷。他的双目已经十多天不曾睁开过一次,沾满着梅香婶怎么擦也擦拭不完的黑黄色眼屎和泪痕。
他的嘴皮又动了一下。只能说是嘴皮,因为已经消瘦的没有了嘴唇。
“我要死了。”老爷子突然大声吼道,他鼓足着全部的力量,他的声音几乎和正常人一样,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的一清二楚。“扎西和梅香,爹亏欠你们。老二、老三还有你们的媳妇,我恨你们。老婆子,我走了,你保重。”
之后,整个屋子里又归于一片死寂。病人的亲属们都屏住呼吸还在期待着他继续说些什么,可是病人再也没有一丝说话的意思,紧紧地闭死着嘴巴。只是鼻孔里喘着粗气,好像在竭力回复刚才费过的气力。可是气息却越来越弱,到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
这样子过了好久……
“这就完了?”老三媳妇首先打破了沉寂,“叫我们这么一大家子人来,就是听这个的?真是的!这不是坏人心情,瞎耽误人家过三十晚上的大好时光吗。”
“扎西好,他媳妇更好。我们都不好,都是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哪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呢?走。哼!”老二媳妇阴阳怪气地冷笑道。
两个小媳妇气急败坏地离场了。然后是他们的男人左瞅一眼母亲右看一眼哥嫂,拉起孩子们的手也灰溜溜尾随而逃。
屋子里只剩下扎西叔梅香婶和他们的母亲陪伴在病人的炕前。母亲开始放声悲痛地大哭起来,梅香婶也陪着母亲啜泣起来。
扎西叔坚持着没有哭出声来,用手一把又一把地擦去脸上滚落的泪珠,把耳朵贴在父亲的鼻孔上确认父亲是否还有呼吸。
老爷子的确还在呼吸,并没有咽气离去,只是呼吸太微弱了,不把耳朵贴在鼻孔上是完全感觉不到的。他手腕上的脉搏已经弱的完全摸不着了。
扎西叔和梅香婶,还有他们的母亲开始给病人擦洗身体排尿排便,之后服侍他入睡。
大年初一早上,天色还一片漆黑,千家万户的新年鞭炮声音此起彼伏。扎西叔披着大衣上了趟厕所后顺道走进了父亲的房中。
灯亮了。之后是一声震破天空的凄惨哭吼声。
“爹——”
全家人都被这悲惨的吼叫声惊醒。虽然还没到平日里起床的时点,但他们还是都快速地拽衣蹬裤翻身下了炕,直奔老爷子的房中。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所有到场的人。父亲自杀了。他是用旱烟袋绳套住脖子挂在窗台柱上自杀的。黝黑黝黑的丝线绳子深深地嵌入在皮肉里,把脖子勒的只有成年人的胳臂那么粗点。舌头长长地吐在外面,双目白瞪着。死像非常的惨烈和恐怖。只要是亲人看到那个样子,心比刀绞还要疼。
三个儿子齐刷刷地跪在父亲的炕前,恸哭不已。他们忙着解开勒着父亲脖子的烟袋绳,放平父亲的身子,合上父亲的眼睛。父亲的手臂早已冰凉僵硬。他至少已经离世八个多小时了。差不多是昨晚他们刚刚离开就自杀的。三个儿子不停地自罚着自己的头部和胸膛,悔恨不已。明知道昨晚父亲已经去意已决,为什么就不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好好陪他一晚上,陪他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呢?让父亲如此寒心,用这种方式结果了自己来羞辱他们。或许他并不会走的这么快……
在场所有人都跪地抱头捂面痛哭。两个小媳妇也哭的很悲伤,哭声比谁都高,震耳欲聋,悲痛欲绝。可是让人听着肉麻死了,浑身起鸡皮疙瘩。他们这那里是在哭死人啊,明明是在装腔作势给活人看哩。三天后老爷子在黄沙岭脚下的祖坟里下葬了,入土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