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黄昏日西头。
缇雪和铁寒风站在小镇出口，出口也就是入口，只是看你想要去哪个方向。
两人转身望向黑水城的方向，各有所思，看了良久，缇雪叹了一口气，招呼铁寒风：“该走了，天黑入夜冷了你身体受不了。”
大漠的白天热，夜里寒，早晨起来冻的发抖，唯一适合赶路的时间就是趁着日落西头至月出东方那段时间。
铁寒风不舍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脚步渐渐离故乡越来越远。
小镇只有一条路，直来直往，因为这本来就是一个小镇，修那么多路还不如多挖些地洞。
缇雪没有御剑飞行，因为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对普通人来说还是不能承受的。实际上修道者对于世间普通人来说本就是遥不可及的，虽然听说过，但也都是以讹传讹虚无缥缈的，偶尔有人看见天上御剑飞行的人，也会以为那是神仙，根本不会想到那是跟他们一样的人。
出了镇再行了两三里地，缇雪四下看无人，御剑而飞，却不是往东南回魏风居。
他去的是东南方向，因为他要去一个解开他心中迷惑的地方，师傅归鸿老祖曾提到过的一个地方——菩提寺。
这自然是一处佛门，而且还是一处身处尘世却一尘不染的净土。
寺庙建在山顶，山不高，不陡，只不过山路蜿蜒盘旋，足足有一百零八个拐和八万四千级台阶，这是用来考验信徒的虔诚和缘的。
——缘，妙不可言，来时沐如春风，不请自来；不来即便寻遍万水千山也是枉然。
缇雪来到这里，不为求缘，为求答案。
山门是大开着的，门口种着一棵菩提树，夕阳斜斜的，将树的影子照的斜斜的，刚好趟进开着的山门里。
他走近门前时，菩提树的果子突然掉到他的头上。他把菩提子拿在手中端详，果子色泽平淡，葡萄大小，圆润得不像是自然结成，而且没有蒂，也不知它是怎么长出来的。
缇雪抬头看树，却见树上一颗菩提也没有。虽然冬天已近尾声，却还不到花果发芽的时候。
那这颗菩提子是怎么来的？
缇雪满心疑惑，攥紧手中的菩提子，大步走进门里。
铁寒风也准备跟进去，却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和尚拦住了他，道：“阿弥陀佛，施主，今日敝寺不开放，若要礼佛上香，烦请明日再来。”
铁寒风有些不悦：“为什么他可以进我不可以？”
和尚四处张望，呆呆道：“谁？”
铁寒风正想指已进门的缇雪，但抬眼一看，哪里还有缇雪的人影？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
他挠挠头，只好在菩提树根坐下来慢慢等，他没有想到的是，他这一等就是一个月。
寺内，禅房。古钟悠悠，将一切浮躁扫进尘土，只留下一身纯洁。
老主持道：“施主希望得到梦境的答案？”
老主持老态龙钟，一双眼睛被长的像头发须散开来的白眉毛遮住，乱糟糟的白胡子也挡住了他的嘴巴。
缇雪甚至在怀疑他该怎样吃饭。
这位老主持叫青禅，他的道行没有人清楚，但至少没有人敢招惹菩提寺，所以他的道行想来是不低的。
他有一项别人都没有的特长，只要被他看过一眼，他就知道你的前世今生，算出你的轮回七世，但他并不轻易看人。
他也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他因为他只和有慧根的人说话，所以他喜欢和缇雪说话。
青禅看着缇雪的眼睛，缇雪感觉那目光如同梦中那条巨龙的双眼，穿透了自己的一切，不过青禅法师的目光慈祥温和如四月的春水。
缇雪诚心问道：“请大师指点。”
青禅指了指他的手，缇雪摊开手，露出菩提子。
青禅悠悠一叹，道：“好久没见有缘人了。”
缇雪不解，青禅解释道：“世人皆说有缘千里来相会，但大多是为了套近关系才这么说，我却不赞同，但也不想反驳，人之常情嘛。”
缇雪道：“我与大师有缘？”
青禅摇摇头，道：“你与佛有缘，所以才来寻我。不然你为何不去寻龙虎山张天师？为何不去终南山寻葛三问？这两个人算的能力都与我不相伯仲，你却偏偏舍近求远来找我，可见你是与佛有缘。”
缇雪道：“大师便是佛。”
青禅笑了笑：“能渡人的便是佛。”
缇雪道：“大师能渡我吗？”
青禅道：“自救着佛救之，自弃者佛弃之。”
缇雪沉思一阵，道：“我很迷茫，自从那两个梦侵入我的脑海之后。”
青禅道：“看看你手中的菩提子。”
缇雪低头一看，掌中空无一物，哪有什么菩提子，他疑惑地看向青禅。
青禅道：“菩提本无树，哪来的什么菩提子。本来就是梦中泡影，为何要当作现实？”
缇雪皱眉道：“可又如何确信我现在所处的是真实？”
青禅拨动串有一百零八颗紫檀佛珠的手微微一颤，道：“施主的意思是，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我不过是虚幻假象？”
缇雪认真答道：“不是！大师坐在面前，很真实。”
青禅道：“那为何说现实是假，反把梦境当真？”
缇雪道：“那梦。。给了我现实不曾拥有的东西。”
青禅道：“但梦却把你拥有的夺走了。”
缇雪不语，他双眼空洞，没有看任何地方，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青禅道：“你执着于从未存在过的，却不肯好好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你。。欲望太重！”
缇雪猛地一惊，瞪圆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青禅，有一丝莫名的恐惧，又说不出哪里恐惧，只觉得心头很闷，不想说话。
青禅叹了一口气，道：“你陷身苦海，本有心寻求解脱，但心中那不肯舍掉的欲念就像纠缠在你脚上、身上、绕到你脖子上的海草，将你死死缠住，你手中有利刃，却不肯斩断，因为你还想着海里的东西。”目光忽然一凝，注视着缇雪：“告诉我，你在想着什么。”
缇雪道：“我想知道那颗珠子的来历。”
风吹到敞开着门的禅房里，飘进来一片不幸被风折断的新叶。菩提山上的花草树木总是要晚一些枯萎，春天也会早一些发芽。
青禅捡起飘落在怀中的新叶，问缇雪：“你想不想知道它的来历？”
缇雪断然答道：“不想。”
他是来搞清楚梦中那颗沉在海底，会发光珠子的来历，而不是这一片跟他没有一丝关联的树叶的来历。
青禅叹道：“你可知道世间万物皆可成佛、成仙，登无极大道？”
缇雪道：“我听师傅说过，现世也有妖修，不过未曾见过。”
青禅看着手中的枯叶，眼神露出无限慈悲，道：“既然一花一木，飞禽走兽经历轮回，历经百难千劫都可以修炼成人、成仙，那是不是说在未来某一天，我手中这一片树叶也会经历痛苦的轮回和无数的磨难，成为芸芸众生的一份子？”
他的目光温柔似水，盯着那片新叶，柔声道：“它飘到我的怀中，说不定下一世会与我结为夫妻，你说呢？”
他又将目光转向缇雪，微笑着看着他。
青禅语出惊人，缇雪始料不及，不知如何回答，但青禅法师一席话着实让他觉得心中开阔不少。
“世界这么大，不知存在多少生命，不知有多少精彩，即便今生不能看完，无尽轮回也让每一世都经历不同故事，体验不同的生命。那些执着，那些情，那些曾经不舍割下和不堪回首的一切，是否真的重要？”
缇雪忽然问道：“大师，真有轮回吗？”
青禅道：“这你可难倒我了。我没带来前世的记忆，今生还未完结，所以更加不知道未来如何，你教我如何回答你？”
缇雪道：“世人传说你能看破人的前世今生，算出人的轮回七世，难道都是假的吗？”
青禅沉默片刻，道：“贫僧说门口没有树，施主你相信么？”
缇雪怔怔道：“那树明明在那里。”
青禅笑了笑，道：“不信你可以出去看看。”
缇雪霍然站起来，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会看错，他怎么会看错？
他打算再出去确认一下。
走出佛堂，一阵微风拂面，这里的风很养人，像丝绸一般柔顺。他真想在这里住下，可是这并不现实。
他用力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大步向前。
青禅忽然在他背后说道：“施主，回头是岸。”
缇雪似乎没有听到，他满脑子现在只想着出去证明那棵树存在。
菩提树仍在，既没有消失，也没有枯萎。树下，铁寒风坐着在打盹儿，手里抱着冶世天工锤。
“这粗心大意的家伙，等会一定要叫醒他好好教训他一顿。”
现在他只想掉头进寺里找青禅法师理论。
他回头，像是做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回头什么都没看见，一片空旷的山，眼前望去，能看到远处群山延绵和脚下灯火辉煌，那是座落菩提山脚的凤城。
可是偌大的菩提寺怎么不见了？
他猛然想起刚刚出寺门前青禅法师对他说的话。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回头既然是岸，那么不回头便是苦海。
他再转过身来，树没了，铁寒风也不见了，只有一片汪洋大海，惊涛骇浪怒啸着拍来。
——重重将他拍醒！
铁寒风焦愁的盯着冷汗直流的缇雪，道：“缇雪兄，你没事吧？”
缇雪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神色慌张地环顾四周：面前的菩提树，身前的菩提寺，山下的凤城，都好好的在他眼前。
他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精神有些恍惚。
他已决心到寺里找青禅法师问个清楚，不管这是不是梦。
铁寒风拉住他：“缇雪兄，你还要进去？”
缇雪讶道：“还要？什么意思？”
铁寒风愣了一下，急道：“什么什么意思？你都进去三十回了！每天一次，我都在这树下待了一个月了，若不是守门的和尚心善施舍吃喝，我这弱身子骨早已死了八回了！”
他有些生气，任何一个人在树下睡了一个月都会生气，他的脾气已经算很好的那种。
“一个月？”缇雪不敢相信，他不觉得铁寒风在说谎，但这确实难以置信。
他还是决定再进寺里找青禅法师问个清楚。
守门的和尚却拦住了他，道：“施主，主持说，既然施主肯回头，那便还可渡，不过施主尘缘未了，需找到那颗菩提子方才能让你进菩提寺的门。施主请离开吧，阿弥陀佛！”
铁寒风听不懂和尚在说什么，不过缇雪不再执意进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
缇雪走到崖边，喃喃道：“来到这里的时候是黄昏，现在准备走了，仍是黄昏，这算不算一个轮回？轮回，那究竟是怎样一种体验？”
山下城中，万家灯火点起，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喧闹声传到山上，萦绕在耳边，觉得有些可爱，又有些顽皮，就像淘气包孩子，烦起来的时候讨厌的不得了，但你却无法拒绝他的可爱。
——这便是尘。
可缘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