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之理，不在逆天，而在证道。人有不同，各行其道。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人也如此。简单地将人分门别类，既莽撞，也不妥。
浮屠僧恶贯满盈，却仍有不少朋友，钻山甲龙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不是因为他们臭味相同，而是因缘际会让他们走到了一起。
他们相识在小时候，那是一个雪天。
钻山甲龙那时候还是一个无家可归，流浪的小乞丐，一个被所有人嫌弃的人。
就因为他的一张怪嘴，尖尖的，比铁还硬，钻山甲龙想用刀砍掉他这张难看的嘴，却发现刀口卷了、顿了，这张嘴还是没有断。
他因此很自卑，他的头也从来不曾抬起，连太阳是什么模样也已快记不得，但月亮却永远那么纯洁光明。
数九寒天，下着雪，老林里一座破庙。他躲在破败的墙根处，破烂的衣衫露出来已经冻得发紫的皮肤，他已经麻木，只能本能地蜷缩着，不至于让热量太快的流失。
他心里想着：“我就快要死了吧！呵，死了也没人知道。。这个破庙恐怕没有人会来。。不过这样也好，我就算被野兽吃了，也不能让别人看见我的嘴巴！我不能连死了还被人看不起！”
一个小和尚忽然走进了破庙，脱下麻布僧袍抖抖雪，咒骂道：“这破天，怎么雪就不停了？害小佛爷我这光秃秃的脑袋受尽了冻苦！”
小和尚转身进来，扫了一眼这座破庙，只见四周残垣断壁，一无所有，连佛祖的头都被偷了去。他心中默哀，口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看到了窝在佛祖后面墙脚下的钻山甲龙。
小心翼翼地靠近钻山甲龙，然后用手轻轻戳了一下，马上就缩回来：“施主？”他轻声询问。
钻山甲龙神思恍惚，听到有人在叫他，虚弱答道：“谁？”
小和尚松了一口气，他最怕见人死，师傅却常在他面前杀人，他很厌恶这种事情。这个人还活着，真是万幸。
他又问道：“施主是住在这里吗？”
小和尚俯下身，怀中窝头的味道飘了出来，飘到了钻山甲龙的鼻子里。钻山甲龙就像行在沙漠将要渴死然后看见前面一片绿洲的人，一个激灵，像是回光返照，眼睛动也不动的看着小和尚，激动道：“你有吃的吗？”
窝头很好吃，虽然已经是凉的，不过现在吃起来简直就像鱼翅燕窝，不，比那还好吃！
小和尚当然就是浮屠僧，这也是他和钻山甲龙第一次相遇。
他第一次看到钻山甲龙的脸，看到那尖尖的嘴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这让钻山甲龙十分感激。
好朋友就是：无论对方有多么大的缺点，都能敞开胸怀包容对方。
浮屠僧把钻山甲龙带回了大雪山上的天池，他和他师傅雪山老魔住的地方。
浮屠僧希望雪山老魔能收留这个可怜的孩子，可雪山老魔不答应。浮屠僧再三请求，雪山老魔拗不过这个爱徒，但却有一个条件——钻山甲龙必须在天池里和黑蛟游一个时辰。
水很冰，刺得骨头痛，但钻山甲龙还是下了水。
因为他不想再流浪，他想跟着这个像神仙一样的老人学本事，然后去教训那些看不起他的人。
黑蛟很大，很长，很凶悍，还有一对长长的鹿角，满身的鳞甲闪着光，嘴上的龙须飘在水面上，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这条黑蛟自天池渊底出世，震惊百里，引起一场大雪灾，雪崩三天三夜，大雪山百里内生灵涂炭。三天后雪山老魔开关出世，手持仙剑降伏了黑蛟，不世神威令黑蛟臣服，甘愿作雪山老魔的仆从。从此以后，每当雪山老魔闭关修炼时，黑蛟就在天池里守护着。
钻山甲龙胆战心惊，慢慢地、轻轻地游到黑蛟身边，打算在他身边静静地待上一个时辰。他惊喜的发现，越靠近黑蛟就越暖和！
黑蛟睡得很沉，冗长的呼吸声吐出一片长长的白雾，蒸腾，消散在空中。
一个时辰很漫长，钻山甲龙一口粗气也不敢喘，生怕吵醒了沉睡中的黑蛟，生怕黑蛟把他这个小不点当作点心吃了。
钻山甲龙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舒服，疲劳不见了，烦恼也消失了。他这才明白过来，雪山老魔是为了他好，才让他在天池水里泡澡。浮屠僧也不嫌他长相怪异，愿意跟他做朋友，他想到这些，不禁眼眶滚泪，这是高兴的泪。
天池旁，浮屠僧睡眼惺忪的醒过来了，他抬头看看日头，时辰到了，是时候该叫钻山甲龙上岸了，于是他朝着天池大喊一声！
这一声可不得了，惊醒了黑蛟！黑蛟摆摆尾巴，龙抬头，四处张望，突然发现有个小屁孩在它身边惬意的泡澡，顿时龙颜大怒！
龙须倒竖，张开血盆大口，低沉嘶吼，作势就要一口吞掉这个胆大妄为、冒犯龙威的小屁孩！
一柄黑色仙剑突然凌空斜刺出来，架住龙口，救下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昏死过去的钻山甲龙。
雪山老魔黑袍盖身，天神一般当空而立，对黑蛟怒哼一声：“孽障，滚回去！”
那黑蛟一看到雪山老魔，心中便生了恐惧，咆哮一声，冲向天际，在空中腾了几圈，笔直贯入天池中，只剩下一圈涟漪。
雪山老魔既然救下钻山甲龙，那便是答应收留他了。浮屠僧和钻山甲龙都欢喜得跳了起来。
钻山甲龙就算是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天陪着浮屠僧练功，当然是浮屠僧练，他在旁边看。他也很想练，但他知道这只不过是奢望，能有一个认同自己的地方已是不容易，他还奢求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雪山老魔把他叫进闭关的洞里。
雪山老魔盘坐着，闭着眼睛，问钻山甲龙：“想学法术吗？”
钻山甲龙激动地点点头，道：“想！”
雪山老魔道：“有个条件！”
钻山甲龙问道：“什么条件？”
雪山老魔睁开眼睛，道：“只要你给我取两百个人头回来，我便将一身道行倾囊传授给你。”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将人头当作西瓜，说买就买，说拿就拿。
钻山甲龙心里痛苦挣扎着，他不喜欢杀人，但回忆起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嘲笑、讥讽、厌恶、殴打、唾弃，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想吐，每次都有一种将心脏吐出来的难受的感觉。
他不想再有这种感觉，于是他艰难地点点头。
雪山老魔没有说话，一脸平淡，却见他左手抬起，两根手指发出一道黄光，射到钻山甲龙的尖嘴上。
钻山甲龙摸了摸自己的嘴，发现它比以往更锋利、更坚硬。
钻山甲龙带着喜悦和愁苦的复杂表情走出洞。等在洞外的浮屠僧急忙问：“师傅他答应收你为徒了吗？”
钻山甲龙点点头，又摇摇头，愁眉不展。
浮屠僧皱眉道：“是不是让你做什么事才答应收你为徒？”
钻山甲龙奇怪道：“你以前也是这么入门的吗？”
浮屠僧摇摇头，道：“没有，我是被师傅逼着入门的。只不过在你之前也有许多人想拜在我师傅门下，但都没有成功。”
钻山甲龙抓着浮屠僧的手，着急的问：“那些人是因为没有做完事才没有拜入你师傅门下？”
浮屠僧道：“嗯，那些人后来都被我师傅杀了，师傅说不能让那些人出去泄露我们的秘密。”
钻山甲龙道：“什么秘密？”
浮屠僧当然不知道有什么秘密，因为根本没有什么秘密，这只是雪山老魔敷衍他的话罢了。
雪山老魔只是想杀人而已。
浮屠僧沉默一阵，忽然道：“你快走吧！”
钻山甲龙看着浮屠僧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片真诚，他怔了怔，道：“为什么？”
“你想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吗？”浮屠僧严肃的说道。
钻山甲龙道：“不想！”他顿了顿，突然大叫道：“可我也不想走！”
浮屠僧怔怔道：“为什么？”
钻山甲龙道：“师傅是唯一肯收留我的人，而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朋友，多么了不起的两个字，能对着一个人说出这两个字，是多么幸福又愉快的一件事。
浮屠僧眼睛闪着光，忽然狠狠点头：“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既然如此，人我来帮你杀，因为我不想你变成杀人的魔头！”
他心头很高兴，因为钻山甲龙是第一个把他当成朋友的人，而别人都把他当成了怪物。
雪山老魔从来看不起平凡人，但凡能入他眼的人无不是有特殊天赋的人。浮屠僧特殊的地方是——他的五脏六腑都是反着长的。这也意味着他练功得反着练。
自从雪山老魔发现浮屠僧后，就欣喜若狂，把他当作宝贝，却没想到浮屠僧竟然不肯入他的道。而且浮屠僧的心肠太软，善良得连只鸡都不敢杀。
若是被雪山老魔知道浮屠僧居然要为了一个尖嘴的小乞丐去杀两百个人头，说不定雪山老魔一高兴就把天池里的黑蛟杀了炖汤喝。
距天池东面二百里地有一个雪山小村，住着四十八户人家，不多不少两百个人，仿佛天意一般。
浮屠僧左手提着刀，浑身是血，鼻孔里，嘴巴里，头顶上，热气腾腾如地狱杀神。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跳在右边。
或许只有五脏六腑反着长的人才会为了留住朋友而杀两百个人。
这两百个人死得很痛快，两百个人，一刀一个头颅，不多不少两百刀。
两百个头颅在钻山甲龙那个巨大的袋子里装着，拖在地上走，一路都是血。
人浮屠僧来杀，人头钻山甲龙来提，这是他们事先说好的。
肃杀的风，天上一条黑影飘着。雪山老魔眼含笑意，望着两个小小身影步履蹒跚往回走。
雪山老魔长袖一卷，一阵刀风从袖里刮出来，一只不长眼的无名鸟没有及时躲开，刹那间被绞杀成了粉末。
刀风刮过村庄，湮灭了一切，除了雪，其他的永远消失在人间。这么偏僻的村子不会有人注意，即便有人来到这里，也只会看见空荡荡的一片雪地。
两百个人头堆在天池旁，钻山甲龙痴傻地坐在一旁。浮屠僧因力竭昏过去了，被雪山老魔带进洞里休息，这一休息便是十年。
十年，那些头颅变成了骷髅，被那些贪婪的秃鹰吃了个干净，现在只有一双双空洞的眼眶，冤屈地望着苍天，在漆黑的夜里还会发出幽幽的绿光和凄厉的鬼嚎。
钻山甲龙后悔了，他第一次看到秃鹰来吃人头肉的时候就后悔了。他宁愿离开这里，然后默默死在一个角落，死后自己的尸体被秃鹰食用。
然而时间会冲淡一切。恋人们的誓言，兄弟间的情义，都逃不过时间洪流，终将被洗刷得一干二净。
钻山甲龙狂喜盯着眼前这个自己亲手钻出来的隧道，将永世隔绝的山之南北贯通，这条长长的隧道，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仰天长啸，一张尖嘴闪耀着钻石般的光彩，璀璨得不能直视。
他所站的这片雪地就是当年那个小村庄，可惜他已经忘了。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自卑、懦弱的小乞丐，而是一个道行高深的修道者，他的利嘴不再是他自卑的根源，而是他杀人的法宝，他的头不再深深埋着，他可以高傲地仰着，令人望而生畏。
这一切都得感谢一个人，他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现在，他的朋友浮屠僧出洞了。枯瘦如柴，深陷的眼窝满是煞气，他变了，如同抛弃过去的钻山甲龙。
今天天气很好，白云连成海，倒映在光洁如镜的天池。池水中仿佛存在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否也有春夏秋冬，是否也有花开花谢？
钻山甲龙把玩着一个头骨，带着浓浓笑意，那尖尖的嘴咧开真的很丑陋，这么丑陋的一张嘴他却不肯闭上，他偏偏要说话：“你终于出来了！”
浮屠僧眼神空洞，目光游离，缓缓道：“嗯，你变了。”
钻山甲龙怔了怔：“你也是。。”
手中的头骨被他抛入天池，溅起浪花。他不再怕那条黑蛟，也不再怕到池中游泳，他和黑蛟成了朋友，第二个朋友。
两人相对无言，十年分别，本应该有许多话要说，现在却沉默不语，像两个陌生人，两个丢了过去却善浑然不知的可怜人。
浮屠僧请求下山，下山去杀人。他现在很想杀人，这样的感觉已经憋了时年，他现在想发泄。
雪山老魔没有露面，声音从洞里传出来：“你们不用再回来了！”
浮屠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池雪山。
钻山甲龙虽然不舍雪山老魔和黑蛟，但他有很多话要跟浮屠僧说，所以他也跟着下了山。
浮屠僧的确变了，变得不再心软，不再善良。他杀红了眼，浑身都是血，像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只要被他看见的人，通通死在他的鬼爪之下。
钻山甲龙面色铁寒，一言不发，他不知道浮屠僧是不是入了魔，但他知道浮屠僧是因为他才变成这样。
他不能抛弃他，他要将浮屠僧从地狱里拉回来。
“向东，远离天池，远离雪山老魔！越远越好，只要远离他，浮屠僧就会好起来！”
他忽然想回到那座破庙，那个他们最初相遇到的地方，他记得那破庙在一座山上，那山挨着一条江，江边铺满了长长的芙蓉连成的毯，还有一个小渡口。
那是噩梦开始的地方，现在，他要回去，终结这场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