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比赛没有到来，学校的合唱比赛到来了。这项自陈婉婷刚刚佩戴上红领巾时候便被统一要求的娱乐活动延续了她所有的上学时代。她至今记得自己带着红领军，穿着白色衬衫和校裙，在台上卖力的为台下的学校领导们奋力歌唱时的模样，一个个抹着红扑扑脸蛋的孩子们，夸张的卖弄着整齐划一的童声，用涂抹的像鲜红太阳一般的红色嘴唇歌颂着祖国和童年。每到这样的时刻，便是孩子们最喜欢的也是最开心的时刻，因为这是唯一可以让平时总对孩子们大呼小叫的老师们开心的机会，也是唯一可以通过卖力演出，在老师面前凸显自己的机会。“红五月”的春风配合着红色的教育纲领，让这些生长在新一代红旗下的孩子们释放着虚假的乐观和开朗，学生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从学业里暂时脱身的机会。
一切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曲目和形式。合唱比赛的筛选在孟筱雅和金唯丽发生鸡腿事件的下午便开始了，组织人自然是金唯丽，她像上次运动会时一样，忙前忙后的为年轻的班主任做统计、做社团联谊活动、做校内推广。各个班级之间的明争暗斗就此上演，由于有了上次的教训，陈婉婷变得聪明了许多。
“你，过来。来上面唱一段，简单的旋律就好，我现在给你示范，一二，……”。一个女孩手指着陈婉婷班级内的所有人，让她们挨个来到自己的钢琴前唱歌，她是社团骨干，学生会主席，她拥有着标准完美的声线和漂亮整洁的连衣裙。
金唯丽走了过去，轻松的唱了一句。很快便获得了唱高音部的资格。孟筱雅也因为轻柔的声线而得到了高音部的位子，李丰蓝那种有些发愣的声音只能勉强得到了低音部的门票。陈婉婷忐忑不安的排在队伍里，她不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因为她不仅有着和老师们上课时的那种标准而刻板的声线，也有着军训里张教官那样呆头呆脑的严厉。实际上她只是一个和她们相同的，平起平坐的学生而已。
陈婉婷胡乱唱了一句。女孩没有听清：“你在唱一遍。”女孩耐心的说着。
……
“怎么了？让你再唱一遍啊。”
她闭口不言。队伍里有些骚乱：“陈婉婷，别耽误大家时间。”是刘敬波的声音，然而他的声音很快便戛然而止。她猜想，是尹航及时掐住了他的大腿。所以她回过头，看了一眼站在后排，依旧穿着黑色衬衫的尹航，她的眼神里满是感激。然而他却视而不见。冰冷的注视着他。她发现很多人在一起时，他对她是很冷的。
她用蚊子才能听到的声音又唱了一遍。女孩不耐烦的甩了甩手：“行了，你就去低音部吧。”然后皱着眉头瞪了她一眼。她脸上的脂粉很厚，陈婉婷一声不吭的离开了。许多人认为女孩的漂亮与化妆关系不大，但是化妆却可以影响到女人的心态和性格，这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化妆的女孩，绝不会和不化妆的女孩做朋友。
“你们大家先自由练习一下，激活一下自己的声音，一会我们集体练习。”女孩将高音与低音部分成了组，然后硕大的钢琴教室内便热闹了起来，而她重点扶持的对象当然是高音部，所以她走到高音部的队伍里，拍了拍金唯丽的肩膀。
“你们班的实力都不错啊，上面那个班，一下子淘汰了好几个人呢，真是烦死人了。”一上午都做这么枯燥无聊的工作。她像个娇滴滴的小女孩一样抱怨着，声音里完全没了刚才的严厉和干脆，听上去黏糊糊的，像个还没有长大的小姑娘。
“呵呵。”金唯丽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们班还有一位钢琴师呢，就是孟筱雅。”她指着不远处穿着蓝色裙子的孟筱雅：“就是她，她可是从小就练习钢琴，初中的时候就拿到了九级证书，她家里比较有钱，而且她十三岁时候还拿过青少杯钢琴大赛的亚军，我们班的钢琴伴奏，一定要让她担任。”
“是吗？”女孩立刻露出了一个夸张而惊讶的表情。她看了看在人群里与大家一起练歌打闹的孟筱雅：“我刚刚听了她的声线，她的声音也很温柔，人也长的不错，而且，居然还是个才女，不错，你们班真是藏龙卧虎啊，那就不要让她唱歌了，让她来弹琴。”她飞快而喜悦的看着金唯丽。但是瞬间她又皱了皱眉头，指了指低音部里正在和李丰蓝争夺歌词的：“陈婉婷，那个人脑子有病吧？刚才怎么回事？”
金唯丽同样为刚才发生的事而尴尬，但是很快她便乐呵呵的笑了：“她是陈婉婷，我们班最踏实的孩子，只是性格有时候有些倔。军训时带着我们班做军体拳的女孩就是她，你可不要小看她，她是厚积薄发的孩子，是个很刻苦的人。”
“哦。”女孩点了点头。她扬了扬眉毛：“你们班只有两个男生，比例有些少呢，不过，那个穿黑毛衣的男孩可真是不错，人挺帅的，还是运动会的冠军呢。”
金唯丽对于女孩这套盘根问底一般的询问早已不耐烦了，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隐藏好自己的情绪，因为这位学姐会决定她是否能进入下一届学生会主席的候选名单，所以她喜笑颜开的迎合着对方：“尹航，我们班的全能型人才。”
但是很快，这个全能型人才便露了馅。
集体合唱训练的时候，女孩紧皱着眉头，盯着人群队伍的后方，喊了一声停，她的声音在明亮的教室里格外清澈：“我刚才听见队伍里有个人唱歌特别难听，停止，我们慢一点，再来一遍。”然而第二次开始不到五秒钟，又停止了下来。
尹航的唱歌从小就五音不全，他的父亲是机关单位的唱歌骨干，但是他的声音里却有一股天生的沙哑和冷酷，高音上不去，低音也下不来，唱歌非常费力气。小时候父亲总是在周末带着他到自己单位的练歌房练歌，然而父亲对于儿子这种天生的五音缺陷也无能为力，那是尹航关于父亲唯一的美好记忆。如今想来，却恍如梦境般遥远。他知道自己的缺陷，只是他从来不会像陈婉婷表现的那样强烈。
而现在，班里基本上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了这个女孩说的是谁。只是她不愿意当面说出名字而已，直到第三遍时，看到女孩紧锁的眉头，陈婉婷撑不住了。
她紧张的几乎出了汗，胆怯的说了一句：“是我。不用再练了，我退出。”
这句话令全场安静了三秒钟，女孩想了想，干脆的说道：“好吧，那你出列。”
金唯丽和孟筱雅的脸上也出现了错愕的表情，只是那种表情持续的时间很短，李丰蓝轻蔑的看着默默走出队列的陈婉婷，刘敬波和尹航云淡风轻的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女孩打了打拍子，好吧，我们继续，她唱道“你从雪山走来……”
陈婉婷再次成为了被集体疏远的对象，她一个人趴在琴房内的桌上，将头埋在臂弯里，这样的情景多么熟悉，初中时男生见到她便自动跑开的情景、女孩们将她碰过的东西一一用卫生纸细心擦拭的情景。高中时她费尽力气从小卖部买到了零食，递到班里女生们的手上，那些女生小心翼翼的接过零食，避免与她双手接触的情景。军训时被请出军体拳队列的情景、宿舍女生们学她走路的情景……。
还有，那些自小便被母亲随意踢打和辱骂的情景。一幕幕从脑海里浮现，响亮欢快的歌声似乎能震破她的耳膜，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如此如此的冰冷，虚假。
人说，若不能以一颗善良和宽容的心却看待世界，那便是一种扭曲的价值观。但是当那些痛苦和耻辱的经历一点点腐蚀着你的生活，你无论如何也不能阻隔它对你的伤害，在大人眼里，这些故事全部是小事，但是它们却流进了陈婉婷的血液里，成为了她骨子里的性格。她多么想冲上去狠狠打那个带头唱歌的女孩。
她想起了上个礼拜，那间狭窄的台球厅，那个如梦魇一般的记忆，她发现自己竟然对那里害怕且喜欢。此刻如果她在那里，一定会和那个狗屁舅舅打上一架。
孟筱雅穿着蓝色裙子，如浪花一般的长发柔顺的搭配在胸前，她谦虚的说自己不会弹琴，弹琴并不好。但是她无力挣脱不断轻轻推搡她的学生们，被迫走上钢琴台，为大家进行了伴奏。那是陈婉婷第一次听到如此优美纯净的钢琴声。
她专注的看着孟筱雅，看着她专注的闭着眼睛，深呼吸。清脆婉转的乐曲从她纯白的指尖翻转流出，时而细碎，时而激进。陈婉婷看着她沉醉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自己的心情也慢慢的平和了下来，音乐为人类贡献了多么大的和平。
结束的时候，陈婉婷第一个离开了琴房，没有和任何人说话，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好似刚才大家表现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一样。金唯丽和孟筱雅被那名学姐拦住，她伸出手，喜气洋洋的乐开了花：“你弹琴真棒呢，我叫冯盈。”
孟筱雅优雅的伸出手，和她握了握，轻柔的说道：“孟筱雅。”
金唯丽开心的拍了拍巴掌：“哈哈，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她可是咱们的学姐，现任学生会主席，这次合唱比赛就是她组织和筛选的。咱们班只有你是钢琴手呢。”
“呵呵，非常高兴认识你。”孟筱雅同样恬静的笑了笑：“不过，我还是想要得到和大家一样，展示自己歌喉的机会，你让我弹琴，我有点不甘心呢。”
她讨好似的温柔软语立刻得到了回应，冯盈想了想：“那这样，我向老师申请一下，让你在你们班合唱之后，单独演唱一个曲子，曲目自选。你必须要给你们班演奏，你的钢琴怎么这么好，我听你们班长说，你拿到了九级优秀？还有大奖赛亚军。”
“我会的乐器还多着呢，可不止这个。”孟筱雅没有了刚才在大家面前的谦虚，她拿捏分寸的本事不亚于金唯丽，此刻正是她施展自己本事的大好机会。
金唯丽看了看她们，凑到冯盈身边，还有两个事：“第一，我觉得这首长江之歌，其实并不适合合唱。还有，我们班的陈婉婷，还是让她回来吧，这样……”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看到冯盈露出了为难的脸色，过了许久，她才说道：“你让我想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