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季节到了。
家里没有男劳力,妈妈硬着头皮借了辆牛车上山砍柴。好不容易装好的一车柴火,因为认生,架上车辕的老牛不紧不慢儿地它身子一拱,柴火可全被翻在地上了,小兄妹年幼无力帮不上妈妈,束手无策。
妈妈望着他们卷缩着小小的身躯蹲在地上发抖,索性也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一会儿就引来了赶农活的村民,才帮着重新装好车给拉了回来,不过这些柴火也只够冬天一个月烧的。
晚秋时节,日头刚下山,天就暗下来顿感丝丝凉意。
村民们三三两两挤在队长家的炕上和地下,刺鼻的旱烟烟雾在空中缭绕着。
“冯医生家里的,公分给八分都算高的。她铲地把苗儿都给铲了,那草还在地里留呢。”有个村民说着,将烟袋锅朝炕沿上一磕,还撇撇嘴儿使劲儿瞪了妈妈一眼。
“我家下乡至今一年多,公社里还一直没有给冯医生发工资呢。冯医生拼命工作,现在积劳成疾躺在医院里。乡亲们就给俺记上十分儿吧,至少孩们饿不着。冯医生住院治病是报销,但我们还是得卖掉以前在城里穿的衣物什么的,做往返城里的路费,还得贴补冯医生的营养膳食。”妈妈讲着实际存在的困难。
看着这一切,艾莉感觉哥哥拉着她的手,越发攥得紧紧的。
快要过年了,艾莉全家怎么也得熬到早春时节才有活路。可是祸不单行,下乡锦城的第二年冬天,一个冰天冻地的夜晚寒冷的不得了,艾莉觉得人的心都要冻碎了。棚顶的漏洞算是补上了,但仓房墙皮单薄,棚顶铺的稻草也不厚,冷气灌满了屋子和外面的区别不大的感觉。更糟糕的是,冬季柴火不够烧,晚上早早就得灭了炉火,早上醒来鼻子都要冻掉了,手脚多处冻疮奇痒难忍。
早上妈妈照常烧开了水,端起热水盆正要登上灶坑的台阶去浇开冻了的压水泵头,结果脚底有冰碴一滑,整盆开水不偏不倚全倒在了妈妈自己的脸上,顿时妈妈慌叫一声倒了下来,孩子们的尖叫声惊动了邻居,村民用抹大酱的土方法暂时处理了一下妈妈的脸。妹妹和哥哥徒步走了三十里地,到了城里找到了正在住院的爸爸哭诉,爸爸急忙想办法弄了辆马车,当即带孩子们回到了锦城。经过爸爸一段时间的精心护理,妈妈的脸部大面积烫伤痊愈了,基本上没有留下疤痕,真是万幸。
那些年,结核病几乎被认为是不治之症,爸爸回村子给妈妈疗伤,一时间乡亲们开始远离这一家人儿了,平日里善良友助的邻居们都闭门回避。爸爸都已经回去继续住医院治疗,可小兄妹他们一家在这个村子里,却再也没有法子继续居住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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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儿了,想不起来年是怎么过的,反正盖在地上一个多月的厚厚的积雪在慢慢融化,感觉到屋外鲜凉空气扑鼻,心里却还是那么沉甸甸的。
妈妈从箱子里翻出来还算得体的大翻领灰色套装换上,又把洗干净的,上面已经有好几块大补丁的衣裤给两个孩子穿好。刚下乡的时候,家里还留有一些漂亮的衣服,为了生活都变卖了。
“今天领你们去县城。”
妈妈的表情很严肃语气也很急,紧张兮兮的,孩子们的心也跟着颤微微的。县府大院树木苍天,三、四层高尖顶红砖房宏伟高大,站在院子里显得这娘仨显得那么渺小。
“大姐!”妈妈看见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央门里走出来的阿姨,喜出望外。
“跟我来吧。”阿姨微笑着,领着他们进入了红砖大楼。
“稍等一下。”走到走廊的尽头,阿姨指着靠窗顺廊摆放的长条木椅,示意他们仨坐了下来。
坐下来的艾莉,小腿正好吊吊着晃来晃去,好舒服的感觉。
“别乱动。”妈妈却一下子按住了她的膝盖,妈妈的手掌正好盖住了裤子上的大补丁,看起来裤子像是新的,小艾莉童心多趣儿,暗暗好笑。
不一会儿,顶头的房门开了,一位身着浅灰色中山装、深蓝色裤子,四方大脸的伯伯走出来,站在了他们的面前,小艾莉抬头的时候,他已经伸过来一只大手要拍她的脸颊:
“哈哈哈,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哈哈哈。”他那洪亮的堂音震得孩子直往后躲。
“叫他跟我来县政府,非得去市武装部!”这位伯伯根本不给妈妈讲话的机会。
“怎么样,吃了不少苦吧?”他迫不及待地说个没完没了:
“现在这一片还没有脱贫,也只能是尽力给你们妥善安置。你们先在县城找个地方寄宿一下,依着条例会很快给你们安排好的。”接着他把娘仨送上一辆吉普车。
吉普车给他们带到一排平房前停下来,这排房的每户门窗都朝南,门前全都用一人高的木板,围成了大概十平方大小的自家小院子。打开房门,三面都没有窗户,黑乎乎的。那个阿姨伸手拉了一下门边挂着的灯绳,从棚顶中央吊下来的一只灯泡亮了。这是一间筒炕进门右手边就是灶坑,挂上锅就可以做饭了。排房前面大概三十米处,是一条左右望不到头的自然沟渠,沟底不深,可以徒步跨过去。向西望去,远处依稀能看到一座过沟的小石桥。对面山坡上覆盖的积雪正在渐渐融化,露出一层层发黄的树叶。阿姨告诉他们那树林里若隐若现的欧式二层建筑,就是本县的孤儿院。
妈妈一边查看各个角落问东问西,一边儿还一个劲儿地向那位阿姨道谢。但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妈妈显得非常不安。后来到了成家的年龄才理解,妈妈生性很敏感,一定和她成长的经历有关,孩子们从小习惯和妈妈小心翼翼地讲话。
亲老爷是日伪时期的一个翻译,是老祖宗(母亲的奶奶)的心肝宠儿,早年就被老祖宗送日本学医。可回国后却做起了不太正经的营生,挥霍了大部分田产,祖宗无奈。因为生得还算帅气迷人,婚后也没少沾花惹草。妈妈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亲老爷就因留恋艳遇,借由头胎生了个女孩儿(就是小兄妹的妈妈),就把亲姥姥给休了,让姥姥流落他乡后杳无音讯。有几次,亲姥爷把妈妈送给了日本人家,都是老祖宗给抱回来的。
亲老爷再娶后,还是先后生了两女之后,才生了一男,也没见他修了老婆。
抗日战争时其,因涉嫌藏匿日本人,苏联红军搜查祖宅的时候,老祖宗的右眼被打瞎。妈妈只能随继母和那几个同父异母的姊妹、弟弟生活在一起了。妈妈刚刚读了几个月的小学,就被继母为了省斗米学费,象拎小鸡儿一样,从课堂上把母亲给拎回来了。于是。不到八岁妈妈就承担了大部分家务,还要给其他叔叔们捡烟头,更要每天挨继母的打骂。从此妈妈再也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
日本投降后,亲老爷被定性为汉奸罪,被处决。继母又贴了一位抗战英雄,再生两女。所以妈妈就开始和继母、继父生活。继父为抗日,掩护村干部转移,被日伪酷刑之后双手断去全部指头,吃饭的时要借助U形钢夹夹住筷子或饭勺,其他大部分生活都能自理。他很坚强,为人善良忠厚。自打身边有了这位继父,妈妈的日子就好过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