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妃生性疏淡,自行进宫安置,打发阿里自便去了。其其格却不依不饶,非要缠着他去鹿鸣别苑。
今日她穿一身茜红色绡绣海棠春睡轻罗纱衣,缠枝花罗的质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是浅淡的金银色泽,整个人似笼在火红浮云中。
阿里看看男子装束的千落,又看看拧股糖一般粘上来的其其格,苦笑不已,“我倒是想让妹妹去鹿苑做客,不知别人肯不肯,数月不见,父皇龙体如何?”
“父皇龙精虎猛,威震四方,正说服那帮老顽固迁都后蜀,皇后也是不肯,倒是柔妃娘娘自请随行。”
“呵呵,柔妃一来,皇后就是不想来,也得来了。”阿里不置可否的苦笑笑,四顾无人,上前悄声追问道,“六皇子,他还好吗?”
“苏合他——”其其格眉心微蹙,似有难言之隐。
千落欲待追问,其其格却凑在阿里耳边,嘀嘀咕咕老半天。
一个披甲武士匆匆前来,俯身朝阿里行礼完毕,朗声道:“太子殿下请公主前往宫中一聚。”
千落察觉到其其格身体陡然一僵,似乎想到什么可怕之事,又似乎皇宫是龙潭虎穴一般,片刻之后,才神色自若的跟着来人去了,临行朝千落扫了一眼,意味悠长,满是审视斟酌之意。
可惜属于这位倾国倾城亡国公主踌躇的时间不多,御膳房立即送来可口的中原点心——桂花云锦糕、千层杏仁酥、醉汁蜜枣和清卤香笋,还熬了一炉香香软软的药膳粥。
“哼,倒是想得周全!”其其格冷哼一声。
侍女尧儿依旧波澜不惊,耐心的服侍主子用膳完毕。
“公主,天色不早,太子殿下快要来了,让奴婢侍奉您梳妆吧?”
解开高髫乌发,飞散的发丝映衬得她愈发凄清妖媚,我见犹怜。
尧儿一时也看的呆了,不经意间紧咬下唇,“公主,今日入乡随俗,就梳个汉妆吧?”
“怎么,你这贱蹄子,什么时候还学会了作汉妆?”
听见“贱蹄子”三个字,尧儿面色涨红,手中的玉梳差点跌落地面,“公主抬举奴婢了,奴婢哪里会梳什么汉妆,自然有那些亡国的丧家犬,慌不择路的前来献媚讨好,出妻献女尚且不羞,何况是来梳个头?”
其其格怒极无语,扬起玉掌“啪”得在侍女脸颊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指印,“滚!”
梳头宫人垂首进来,手里抱着某位娘娘的梳妆匣子,其其格接过来略一打量,用的是“秋爽斋”的货色。
似乎这并不是一间老字号的脂粉行,有资格供奉宫里的应用,也不过是近两三个月的事,货品色艳香清,与众不同。
短短半年,大江南北都已经有他们的分栈,堪称树大枝多,但凡是进上的贡物,必是由总行老板亲手制成,格外的精良洁美。
看他们的器皿,也的确琳琅,装于一个黄缎暗纹四方盒子内送来,所有物事用一色桃红洒金细笺,端楷写了名目。打开细看,小瓶小盏,安插得错落有序,个个都那么别致有趣。
前来梳妆的宫人跪地请安:“奴婢玉儿,见过公主千岁。”
先拧开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子,里头是貂油素蟾膏,挑了一点儿,在掌心打匀,抹在脸上。
而后是水粉,一捻一撮,调了清水,成一种晶莹的乳浆,细细打在脸上。待稍干,再拿了雪兔绒的扑子轻蘸些须散粉,薄敷一层,肤光致致,圆莹似雪泛着剔透,绝无滞重之感。
青黛是装在一个天青冰裂扁瓷盒子里,十二根细棒,三寸来长,拿在手里不会沾染,把来画眉却浓淡得宜,再拙笨的女子,也能得一副八九不离十的蛾眉。
但今夜,其其格不想远山淡扫。细看那宫人,年华正好,姿色清艳,举止不卑不亢,心中一动,“你叫玉儿,现在哪宫里侍奉?”
“回公主,奴婢是关雎宫蕊妃娘娘跟前侍奉的。”
“蕊妃?就是父皇新晋的那个汉家妃子,后蜀的皇后?”
玉儿脸色凝滞,“正是!”
其其格垂头不语,听任玉儿用小银剪剪下三分来长的一小段青黛,放入乌金盂内捣碎,研至极细。兑入琉璃瓶子内,些许蜀葵叶捣的汁,调匀再调入云母粉,成一种粘稠似蜜的厚汁,便用青铜簪子蘸了,画一双浓郁飞扬的眉。眉梢曲曲,剔出一个小小的尖儿,好似黄蜂尾针。
眼尾也描得长长,黛色与葵汁,果相辅弼,眉目间闪烁云母银粉,镜里顾盼,有毒辣至极的妩媚。
还不满意——
因为这张脸上,尚欠了最重要的一件物事——胭脂!美女没有一朵如醉如焰的胭脂唇,就好象玉树琼枝,开不出美艳花朵一般令人遗憾。
秋爽斋的胭脂向来是招牌货色,都做成浓稠的膏,盛于墨玉圆盒,不似坊间常见的那种朱纸,简单平易,千篇一律,直接润湿了嘴唇一抿便成。薄质粗材,再是浓艳,那色到底淡薄。不若眼前这种,浓重如同夙世冤孽,化也化不开。
还有特配的貂三狼七玉柄小刷,专门用来上这种胭脂,小刷也是苦心孤诣的配搭——貂毛少了,不够丰润,便无法涂得饱满均匀;狼毫少了,不够硬,根本支持不起这样浓稠的膏体。必得是貂三狼七,刚柔相济,方堪这不曾散播尘世的海上奇方儿。
玉儿择了一种薰紫里透着莓红的,说不上究竟是何颜色,沉甸甸交缠暧昧,配合眼前神秘剔透的容颜。拈了玉柄,刷头轻挑,只要比米粒稍大一点儿的尽够了。对着镜子,细细地,慢慢地,渐次晕染——这样妖艳的颜色,浓得像下了蛊毒——
嘴唇好象有了自己的灵魂,鲜明得几欲脱离主人面孔,作妖蝶飞翔而去。
其其格捧住自己的脸庞,有丝丝惊吓:莫非这胭脂里,下过什么桃花咒?
唇涂好,刷头上剩余的胭脂,便点一二滴水,化于掌心,在面颊上轻染,末后,额头正中贴一星花钿,翠羽裁作火焰,捧一粒指肚大小的明珠。
脑后梳了个反绾九环髻,一头丰厚乌发,一半绾作九环,却是倒着梳上来,枝桠张狂。另一半泻在身后,犀角为贯,青珥为坠。说是汉妆,却汉胡一家,各取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