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扇门里，地下刑房。
刑房幽居地下，且有刑具百种，血迹斑斑，虽明火掌灯，却较凤栖阁密室更阴森可怖。赵峻任六扇门总捕的七年时间，用刑无度，多有屈打成招者，以致冤魂不散，更添丝丝凉意。
三名嫖客，一名总捕。
嫖客既是嫖客，更是朝臣。嫖客是伪装，朝臣是真身，朝臣伪装成嫖客混入凤栖阁，显然是掩人耳目。此三名嫖客，皆出现在两份名单之上，鬼鬼祟祟，故而遭事先埋伏的六扇门捕头捉拿，交由铁无私亲自审问。
起初，三名朝臣皆义正言辞，纷纷指责铁无私越权，称铁无私无权囚禁朝廷命官，已犯上欺君之罪。待铁无私掏出御赐金牌，方使三名朝臣一齐沉默，陷入无端恐惧与莫名慌张。
有所畏而有所惧，有所惧而有所慌。
以铁无私多年破案经验看：嫌犯一旦慌乱，必是心生畏惧；一旦心生畏惧，必是戳中软肋。
后来，三名朝臣皆主动坦白，所坦白者既非与凌逸勾结，亦非别的量刑之罪，而是嫖妓。凤栖阁是妓馆，去妓馆的多为嫖客，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他们承认嫖妓，等于否认别的罪名。
嫖妓坏的是名声，而非仕途乃至身家性命。
铁无私瞧着三名朝臣沆瀣一气，抵死不认，竟是想出一个妙招：将三名朝臣分别关押，逐一审问。期间，铁无私分别攻心，逐一击溃三名朝臣心理防线，不仅使其认罪，更是吐出一些别的口供。
最后，三人分别列出一份名单。
那是一份朝廷重臣与杀手勾结的名单，只要此名单与小蝶、老鸨所列名单别无二致，便可进一步提高名单的真实性。
如今，铁无私手上已有五份出自不同人之手的名单。五份名单，除顺序不一、字迹不一外，所列朝臣人数、名姓、现居何职等信息如出一辙，枢密使韩束、同平章事晏回等皆赫然在列。
原来，灵犀阁虽销声匿迹，却从未解散。
据此三名朝臣称，十多年前他们或遭灵犀阁收买，成为灵犀阁的同谋者；或由灵犀阁相助仕途畅通，高官厚禄加身。他们去凤栖阁是为见老阁主，不曾想老阁主没见着，却见着凌逸。
据此三名朝臣进一步坦白，凌逸此行带着使命：一为灭口，灭秦中举、蔡学文等囚犯之口；二为报仇，报灵犀阁少主命丧白塔山之仇；三为篡位，簒赵氏朝廷与当今皇帝之位……
至于如何篡位，三名朝臣皆称毫不知情。
他们毫不知情，铁无私却已然猜出大概：名单之上既有枢密使、同平章事等宰辅，亦不乏殿前禁军指挥使等武将，可谓占据朝廷半数重臣。若这些人一齐参与篡位，势难阻挡。
酉时入夜，冷月清辉。
审完地下刑房里的三名朝臣，铁无私带着名单与口供回到院中，抬头望月，身体舒展，贪婪地呼吸着远远较地下刑房新鲜的空气。两日两夜没有合眼，铁无私已是累乏，真想倒头就睡，直至天明。
奈何身兼重担，怎敢言累？
此刻他所站之地，一尘不染，数日前却慎重地安放着十名六扇门捕头的尸体。无疑，那些遇害的六扇门捕头已如白塔寺一役死伤过半的三千厢军一般，挥之不去，成为他心中永久的痛。
痛在心底，心在痛在。
老鸨已遭收押，三名朝臣供认不讳，看似人证、物证齐全，铁证如山，实则尚有许多漏洞与待解之处。此案进展之顺利，已远远出乎铁无私意料。他开始反思，反思一切潜在的可能。
据目前掌握的人证、物证，只能证明名单上出现的朝中重臣确有与凌逸勾结的嫌疑。但嫌疑只是嫌疑，尚无定论。目前知道最多的皆为朝臣，而对阴谋的策划者凌逸及其背后的灵犀阁却知之甚少。
譬如，杀手凌逸及其幕后主使正逍遥法外，无一落网；幕后主使极有可能是清风道长，抑或另有其人，有待进一步验证；赵峻至今下落不明，会否与凌逸及其幕后主使在一起犹未可知……
思忖之际，一名捕头匆匆闯入，打断铁无私思绪。有过遭凌逸戏弄的经历，铁无私不敢大意，遂打量起捕头，待确定身份，方开口问话。
铁无私道：“何故惊慌！”
捕头道：“回……回禀总捕，副总捕带领属下昼夜不休，总算找到襄王。”
铁无私道：“他在何处！”
捕头道：“汴……汴河。”
铁无私听罢，已然预感到此事的严重性，遂令捕头带路，前往州桥。州桥位于皇城、内城中轴与汴河交汇处，是汴京城第一等闹市，素来熙熙攘攘。每当夜色袭来，街上千灯溢彩，河上游船画舫，与皓月辉映，衬得州桥美如画境。
此时州桥，已遭六扇门封锁，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铁无私赶到时，林靖正急得团团转，显得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再细看时，地上躺着一具尸体，一具面目全非、溺水而亡的尸体。
林靖远远看到铁无私，立即相迎，急道：“大人总算赶来，此事非同小可，属下实在做不得主。”
铁无私道：“襄王何在？”
林靖遥指尸体，回道：“属下按大人吩咐，满城寻找襄王，遍寻不得，未曾想襄王会溺水。”
铁无私不再言语，已是快步走近尸体。细观之下，死者脸部多处受尖刺之物所伤，布满划痕，相当狰狞，已是难以辨别。但其衣着不凡，竟是那夜襄王府遇袭、半疯半癫的襄王赵峻所穿之衣。
再观死者身形，竟与赵峻别无二致，其腰间悬有一块襄王玉佩，雕龙琢凤，贵重非凡。传闻襄王玉佩，由本朝太祖皇帝所赐，作为幼子赵峻的出生之礼，素来玉不离身，以为荣耀。
凡此种种，皆暗示死者为赵峻。
但铁无私心存疑惑，所惑者既非身形，更非玉佩，而是死者所穿之衣。赵峻失踪那夜，他曾于凤栖阁撞见赵峻，彼时赵峻扮作富商，并未穿着襄王之衣，难道赵峻离开凤栖阁后曾回过六扇门、换上那身襄王之衣后溺水？
林靖已等不及，问道：“大人，此事该如何回禀圣上？”
铁无私道：“不急。”
林靖道：“大人，襄王乃圣上堂弟、太祖之子，身份贵重。襄王之死非同小可，理应及时禀报圣上，以免受罚。”
铁无私道：“死者未必是襄王。”
林靖道：“死者穿着襄王之衣，佩有襄王之玉，而襄王恰于此时失踪，难道有假？”
铁无私道：“林靖。”
林靖道：“属下在。”
铁无私道：“本捕问你，你是何时任职六扇门。”
林靖不知其意，些微一想，回道：“回禀大人，属下是七年前进入六扇门。”
铁无私道：“真巧，本捕是七年前遭圣上免去六扇门总捕之职，发配淮南，而七年前代替本捕的正是襄王。想来襄王待你不薄，你何故要诅咒襄王已死？本捕可着实好奇，你就不怕襄王来找你？。”
林靖道：“襄王待属下有知遇之恩，属下不敢……”
不待林靖自述忠君之心、感恩之情，铁无私已不再搭理林靖，一面吩咐捕头将尸体带回六扇门，一面命捕头请仵作验尸。他不会仅凭衣、玉等身外之物而认定死者是赵峻，一如他之前曾怀疑赵峻装疯扮癫。
或许是，或许否。
他需要重新反思此案的开始与经过，继而重新鉴定那五份名单的真实性……
